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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晚晴愿终成——泉州陈珍珍老居士访谈录

发布日期:2015-05-15      作者:陈珍珍      浏览次数:5494

  (编者按)2012年夏天,江苏省佛教协会《弘化》杂志编辑部记者,为纪念弘一大师圆寂70周年,沿着弘一大师的足迹,相继拜访了各地与弘一大师有关的法师、大学者们,希望通过他们严谨、真知灼见的解说,阐扬弘一大师博大精深的崇高思想情操,让更多的人重新认识弘一大师。

  本文系该杂志记者来泉州专访中国佛教协会咨议委员、泉州市佛教协会顾问、泉州市弘一大师学术研究会会长陈珍珍老师的访谈录。原稿为陈珍珍老师亲笔所撰。

  讲/陈珍珍

  本刊记者:您能谈谈《弘一大师全集》出版的因缘是什么?

  陈珍珍老居士:《弘一大师全集》是我发愿要完成的。早在50余年前,我就想起大师一生著作等身,不论是出家前的艺术作品或出家后的佛学论著,都是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把它搜集、整理、编纂、出版成集,久后必将散佚,甚至湮没。这将是中华文化史上无可补偿的损失!

  大师一生有着多才多艺的渊博学问、崇高伟大的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庄严凝重的佛家风范、高风亮节的人格力量。我国几位学者对大师的德学给予极高的评价,原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佛协会长赵朴初居士称:“近代中国佛教,自清末杨仁山居士倡导以来,由绝学而蔚为显学,各宗大德,阐教明宗,竞擅其美,其以律学名家,戒行精严,缁素皈仰,薄海同钦者,当推弘一大师为第一人。”他还撰写七言绝诗一首,概括大师一生的德学:

  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

  无数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我国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教授在他的《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纪念弘一大师》一文中说:“弘一大师是我国当代我所最敬仰的一位高士,一生清风亮节会永远严顽立懦,为民族精神文化树立了丰碑。”还有学者称大师“行若华枝春满,德如天心月圆”。他的成就,已非“文化名人”或“律宗中兴之祖”的称谓所能涵与。学诚法师等在《弘一大师全集》(修订版)发行会上指出,大师是我们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的一面旗帜。这样一位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的大德高僧,兼以出家前是一位“诸艺俱全书独圣”,举凡诗词、书法、金石、绘画、音乐、戏剧等各种艺术领域都有精湛造诣的留日学生,精通日文、英文,曾用英文书写莎士比亚墓志。大师是引进西洋音乐、绘画和美术史论到中国来的先驱。大师在日本留学六年,学成归国,先后在天津、上海任师范学校图画、音乐教师,后又任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和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即今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前身)教师。当时浙师和南高师的校歌都是大师用五线谱作曲。大师在浙师和南高师任教美术、音乐多年,直到出家。仅音乐作品就有百余首之多,1913年所作的《送别》是大师选用美国约翰·奥德威作曲,他自己撰词配曲,此首选入《弘一大师歌曲集》,堪称千古绝唱,至今已一百年,依然传唱而不衰。电影《早春二月》、《城南旧事》都选此首为主题歌。早在1905年大师留日时,就自编《音乐小杂誌》。绘画方面则有油画、木炭画、版画、广告画、水彩工笔画、国画等,造诣都很深。戏剧方面:早年兴趣京剧,自饰黄天霸,唱得很好。赴日留学时,则钻研话剧,曾与同学曾孝谷、欧阳予倩等人组织话剧团,命名为“春柳社”,公演法国剧作家小仲马名著《茶花女遗事》,自饰女主角茶花女玛格丽特,在《黑奴籲天录》中亦自饰女主角爱米柳夫人,轰动东京剧坛,现尚存有饰茶花女穿连衣裙束细腰女郎的剧照。大师还建议将此次公演票资收入全部汇回祖国,作救災款,因当时正值祖国淮河流域大水災,哀鸿遍野,说明大师自青年时代就具有慈悲心,为他日出家种下善根。记得当年周恩来总理在世时,曾叮嘱剧作家曹禺说:“你们将来如要写《中国话剧史》,不要忘记天津李叔同(弘一大师)。”

  他的书法的造诣更毌庸说,已进入圣人的境界,早被称为“诸艺俱全书独圣”,现大师的墨宝已定为“国宝”,不准带出国境之外。大师对金石造诣也很精深,从少即兴趣刻印,出家前就将所刻印章送给杭州西子湖畔的西泠印社。我於1952年第一次到杭州参观西泠印社,见台阶旁立一块尺余见方的大理石,右边刻两字篆书“印藏”,左边书“同社李君叔同将祝髪入山,出其印章,移储社中,同人用昔人‘诗塚’‘书藏’遗意,凿壁庋藏,庶与湖山并永云尔。”下署“戊午夏叶舟识”。据称抗日战争前夕,西泠印社的有识之士,已将该大理石挖下,将大师所藏印章全部取出密藏,得以现在仍保存完整,由西泠印社印成四幅中堂,掛於吴昌硕纪念馆。近年天津又出版《弘一大师金石》全套,精美绝伦。

  大师出家前艺术作品如此丰硕,正如赵朴初居士诗中讚叹的“无尽奇珍供世眼”。这是大师被称为中国第一位全能的艺术教育家。

  大师出家后,对佛教文化贡献更大。他修持钻研的是南山律宗,这是大乘八宗中最难修持的一宗。戒律谨严,一丝不苟,首先要遵守过午不食,三衣过冬。当清朝末世年,全国好多大丛林的僧团散漫,不守戒律。大师认为佛在世时以佛为师,佛灭度后应以戒为师,没有严格遵守戒律就不可能有圆满的僧团组织,所以大师出家后不惜体弱之躯,选择最艰苦的湮没七百余年的南山律宗。曾用整整五年时间,著作《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使后世学律僧易於研读,此外还有较重要的《南山律在家备览》、《南山律苑丛书》系列等等。以及圈点四分律三大部《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四分律戒本疏行宗记》、《四分律删补随机羯磨疏济缘记》,这是律宗的经典著作。更重要的是大师出家后其崇高伟大的思想境界,感人至深,他言传身教,正如上文所引朱光潜教授所云:“他的高风亮节永远严顽立懦,为民族精神文化树立了丰碑。”

  这样丰富多彩的艺术瑰宝和精神文化遗产,如不把它搜集、整理、编纂、出版,怎能对得起祖国五千年优秀的历史文化传承!记得1986年有一天,泉州市委统战部长来找我的堂弟,谈有关文化建设问题。他俩一起来我的书斋品茶,谈话提及以何来提高本市的文化层次,我建议,弘一大师晚年驻锡泉州,最后圆寂在泉州,泉州又是国务院颁布首批全国24个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弘一大师是泉州城的一张名片,由我们泉州人来倡议出版《弘一大师全集》,最为适当,在座的统战部长和我的堂弟陈泗东(他是当年暨南大学在上海时的学生会主席,学问渊博的地方史专家)都很赞同。《弘一大师全集》就是在这样的因缘下出版的。所以我赋律诗一首最后两句:“韦编已获刊梨枣,缘此名城著九州。”

  本刊记者:您初次见到弘一大师,在您心目中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陈珍珍老居士:我中学时代是在一所基督教长老会创办的女子中学读书,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的女教师,她是一位基督教徒,但却很景仰弘一大师。有一次大师正在泉州承天寺讲经,这位班主任老师就告诉我们:“有一位任过高等师范大学教授的艺术大师,出家后称为弘一法师,最近在承天寺讲经,我带你们去听听。”同学们都怀着一颗好奇的心情,认为老师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何以去听佛教法师讲经?同学们都乐意去,我们全班有40余人,学校离承天寺不远,我们就都步行而去一入承天寺,老师再三叮咛大家不要讲话,一进讲堂脚步缓慢不要有声音。当年我才14岁,还是个思想幼稚的女孩子。只见讲台上正中坐着一位慈眉善目,风度高雅,仪表慈祥,穿着僧衣的法师,讲着一口标准普通话。因大师生长在天津,又是音乐家,讲经时声音特别好听,我们泉州是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过化的名城,朱子曾撰一幅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所以僧人很多,我小时候经常随母亲到佛寺礼佛,却没缘看到像大师这样慈祥、洒脱、庄严、凝重的大德高僧。讲经堂的秩序也很庄严穆肃,令人感到一种净化人心的气氛,较之我在学校星期天经常和同学到礼拜堂做礼拜,听牧师讲《圣经》吟圣诗,两种宗教仪式,在我幼稚的心灵中竟有截然不同的感受!那次大师讲的是《华严经·普贤菩萨行愿品》。意在教导人们要学习普贤菩萨十大行愿。如果全国乃至全世界人民都能学普贤菩萨那种“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无我精神,那将会得到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太平盛世。我第一次见到大师,在童稚的脑海中就产生起这种感受。此后心目中一直留着对大师的美好印象,这印象时刻在鞭策我做个好学生。

  本刊记者:据我们所知,您后来又见到了弘一大师,这次见面是什么样的情形?

  陈珍珍老居士:这一次的拜见,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因为就在这一天拜见大师后决定了我一生的前途和命运。

  这一年是1939年,抗日战争进入第三年,厦门已沦陷敌手,我随母校迁入山城永春县,以避日寇轰炸。当时大师也驻锡於永春蓬壶山普济寺。当年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基督教牧师的儿子,他是齐鲁大学毕业的,很有学问,也很敬仰大师,闻大师也在普济寺修持著作,就带我们全班同学一起上山,大师不住正殿的僧寮,而是住山坳里一座简陋的三开间平屋,佛教称此为茅棚。经寺僧通报后,大师知道是一位老师带领一群学生求晤,大师同意接见,王老师就对我们约法三章说:“这位法师不是寻常的出家人,而是一位当今最伟大全能的艺术教育家,出家后修持律宗的大德高僧,你们拜见时不要吱吱喳喳讲话,更不要笑,要怀着一颗虔敬仰慕的心,对大师合掌示敬(这位老师却不懂叫我们向大师顶礼)。”

  忆初次拜见大师是端坐在高椅上讲话,这次则是大师亲自来为我们开大门。那天正是1939年农历五月初六日,天气已很热,大师赤足穿一双罗汉鞋,著一件有补丁的麻布僧长衫。大师的仪表是高高瘦瘦、飘逸修长、庄严凝重,但面目却带着慈祥的笑容,一见令人肃然起敬!我们之间有好多人前年在承天寺已拜见过大师,但那次是远远地坐着听他讲经,这次则是靠在他身边听他开示,他讲:青年学生最重要是勤奋好学,遵守国法校规,热爱劳动,珍惜物力。并讲了好多青年学生应注意学习的事项以鼓励我们。时值抗日战争期间,所以大师语重心长地叮嘱大家:青年学生要懂热爱自己的祖国,没有强盛的祖国,就无法安心求学等等爱国思想。

  我们刚进门时,见到墙边地上放着一堆堆饭粒,心想大师一生极重视“惜福”,他吃饭是用钵而不是用碗,每次饭后都要用开水倒到钵里洗洗,把剩余的饭粒都喝下,以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信条。何以墙边地上放着一堆堆饭粒?一进中厅大师写字著作处的墙壁上掛着一副对联:“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后来才知道大师一生慈悲为怀,不但对人类慈悲爱惜,对一切动物也都爱护有加。他认为老鼠饿了,才会咬破我们的书籍和衣物,饭给它吃饱了,就不会咬破我们的衣物,“怜蛾不点灯”是当时山岩没有电灯,只能用“灯芯”放在小碟子里加上花生油点燃作照明用。由于灯蛾(一种小昆虫)性喜扑火,一扑即死在油碟里,大师慈悲心不忍见灯蛾死在油里,所以每天黄昏后他就不诵经写字著作,只在暗夜中念佛。

  大师一生中最重视爱护生命,所以他的学生、著名漫画家丰子恺先生曾发愿:在1929年大师50岁绘50幅《护生画集》第一集以寿之,由上海开明书局出版。以后陆续出了五集,共出六集:即大师60岁绘60幅、70岁绘70幅、80岁绘80幅、90岁绘90幅、100岁绘100幅以为大师祝冥寿,合共绘450幅。而事实上大师早於1942年圆寂,大师只亲眼见过第一、第二《护生画集》。两集每图均有弘一法师的亲笔题诗“珠联壁合”。1949年的第三集、1959年的第四集成书时大师却已圆寂了。1969年已是“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丰子恺先生本人已被关进牛棚,受尽侮辱,健康情况被造反派搞垮,但丰先生尊师之情更浓,不会违背对老师的诺言,只得偷偷利用安全时间绘完恩师90岁的90幅和百寿的100幅。分别请叶恭绰、朱幼兰、虞愚三位老先生题词。丰先生好像自知来日无多,急于提前完成恩师90-100幅的第五第六两集,在极恶劣的环境中完成对恩师的诺言。丰先生果于1975年含愤离开人间,未能亲眼见到“四人帮”覆灭,不免感到遗憾。

  何以在此提到丰子恺先生的故事,意在更明朗来体现大师的慈悲心和他们师生间的深厚情谊。

  我们听完大师对一群青年学生语重心长的开示约一个多小时,王老师恐大师太累,就恭敬地向大师告辞下山。临别,大师送我们每人各一本《佛教简易修持法》。我如获至宝带回学校。

  山城夜里较冷,虽已过端午节,但晚上还要盖一条毯子。我们学校晚上9点熄灯,但我眼帘前一直出现一位高僧大德——弘一大师的慈祥身影,听到其谆谆教诲的箴言,怎样也睡不着觉,只好用手电筒盖在毯子里偷偷地把这本大师赠送的《佛教简易修持法》看完,时至天将破晓。同学们好像都无所谓,似乎没有这么一回事,我则思绪万千,无心听老师讲课。是日下午课时上完,我独自一人跑到后山一小丘上,面向西方天上,默默祈祷:“我自今天起要信奉佛法,独身终生,不要成家,以便全心全意为佛教事业服务,始终不渝地为佛教事业服务,一生无怨无悔地做。”到今年已93岁高龄。弘一大师慈悲的胸怀、高尚的道德品格、渊博的学识、诲人不倦的精神和崇高的人格力量,是何等的强大!所以他的学生们都称他是一位“人格导师”,我也就用这一天的闻法,并通过一昼夜的自我思考,就决定了我一生的前途和命运。

  本刊记者:是什么样的因缘,让您最终皈依了佛教?

  陈珍珍老居士:佛法是讲因缘的,没有遇到良好的因缘,就不会获得丰硕的福报。

  幸好我宿世有善根,青少年时代就拜见过弘一大师,他是一位千载难逢的高僧大德,加上我有福报,与佛有缘,那次到普济寺拜见大师,我们同学共有33人,最后只有我一人独身奉佛,活到今年已93岁高龄,依然耳聪目明,整天笔耕不辍。这都是得弘一大师加持的福报,同时与家庭和出身有关。我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的大家庭,祖上奕世簪缨,我的曾祖父是四品朝议大夫,伯父是最后一位光绪寅科举人,既是绅士又思想开明,参加孙中山先生的辛亥革命,并加入同盟会,被任命为泉州支部负责人,曾先后到印尼、菲律宾向闽南侨商募集侨资汇回国内作革命经费,所以解放初期被评为开明绅士,参加土改并选为第一届人民代表。早在民国初年他就创办西隅小学和西隅师范学校,培养师资人才。所以我的家庭教育气氛较浓。经常每年办“暑假补习班”,由三位哥哥任教一群弟弟妹妹。其中有一位哥哥会教音乐,他选的教材是《中文名歌五十曲》。内中收入一首由李叔同先生作词、美国一位音乐家谱曲的《送别》,他以风琴伴奏,曲调悠扬清新,歌词优美隽永。我们听了都觉得十分悦耳,这位哥哥就介绍作者是一位全国最著名的艺术教育家,现在已出家成为一位佛教律宗高僧,法名弘一法师。我们一群兄弟姊妹听了,都无所谓,唯独我闻后心情感到无限尊崇敬仰,因缘真是不可思议!当年我才13岁,尚未拜见过大师,及以后两次拜见过大师并聆听大师讲经后,就更加景仰,无以复加了。此后凡有关大师的书籍作品,我都如获至宝,一一拜读,长期受到大师德学的熏修,道心逐步增长。1946年我正式皈依三宝,礼性愿老法师(即弘一大师驻闽南时最相契的道侣)为师,并将母亲给我的一些金饰品,没有经她的同意,拿到珠宝店改制成一串纯金念佛珠,以示今生矢志奉佛,绝不会动摇,这就是我皈依佛教的因缘。

  本刊记者:您心目中的弘一大师,有着怎样的人生和精神?

  陈珍珍老居士:大师一生极重视道德修养,自他被称为“神童”开始到埋头苦读经史子集;以至于显露艺术天才,成为一位“诸艺俱全书独圣”的艺术大师,晋而为艺术教育家,这是绚丽多彩的上半生;一变而为出家虎跑、受戒灵隐、修持律宗,重兴湮没七百余年的南山律宗,被尊为重兴南山律宗的一代宗师。自神童到佛教律宗泰斗,始终贯穿着这个核心道德理念:体现在童年时代,发奋读书,不骄不傲,对待家中婢仆至为慈悲,毫无进士第三少爷的恃势傲物的纨绔气派;当他进入高风亮节的艺术教育家年代,则常以“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意即知识分子应以保持优秀的道德品质为重,其次才谈学问的高低),告诫学生和亲友;下半生出家后成为律宗泰斗的年代,则以弘律度生为己任,经常书写“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无我精神,告诫佛弟子和所有向他求墨宝的善男信女。大师驻锡晋江草庵时,曾为寺中撰一联:

  草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

  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

  大师无时无刻不在体恤世人的疾苦,这和他的爱国精神是联繫在一起的。大师六十岁时,昔年南社诗友柳亚子驰书赋诗祝贺:

  (一)

  君礼释迦佛,我拜马克思。

  大雄大无畏,迹異心岂殊。

  (二)

  闭关谢尘网,吾意嫌消极。

  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

  大师接柳亚子诗后,亦回一《红菊偈》: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

  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以示自己虽已出家,但爱国情愫并不减当年,偈中强调晚节对人生的重要意义。大师一生就是以这样度众生离苦得乐,是他最有价值的人生观和最崇高的精神境界。

  本刊记者:您是如何身体力行大师精神的?能否为我们谈谈您的感想?

  陈珍珍老居士:我自从拜见过大师后,特别是第二次拜见是站在大师面前,全神贯注聆听大师开示。返校后,连夜读完大师所赠佛学书册,尔后每逢寒暑假都到佛寺借佛学书籍,特别是有关大师的著作(包括诗词)全部读得烂熟,受大师伟大超凡拔俗的人生观和崇高思想境界熏陶,此心已向佛,再也不和同学们到教堂做礼拜。课余必阅览佛学书籍,已自称虔诚的佛弟子。

  大师勇猛精进的人生观和崇高伟大无我的精神境界,我们如能学习他的万分之一,都足以净化人心,和谐社会。为了成为一位大师合格的私淑弟子,我决定身体力行,尽形寿做佛教事业。1946年我正式皈依三宝,礼性愿老法师为师父,并选择在农历九月初四日,大师圆寂四周年纪念日,我即跪在三宝及大师德像前,发愿此生独身终老,为佛教的文化教育事业奉献毕生绵薄之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倘一息尚存,仍要工作,只有付出,而无回收。

  此前,我已义无反顾毅然决然辞退中学教师职务,而来佛教创办的孤儿院任教一群孤儿,继而到厦门、福州任教女子佛学院,一步一个脚印学习大师为人的万分之一,不计个人得失,不为名闻利养,自甘淡薄七十秋。我的一位堂兄曾批评我:世上少有人自动降职降薪,中学教师辞退而任教孤儿院,继而任教佛学院,弄得晚年没有退休金,我则自认既要独身终老没有家庭之累,金钱对我来说并无多大意义。谁知仗佛力加被,目前先父母的内外子孙共有72人,内有40余个大学生,留学美国、英国的硕士、博士8人,现有15人汇款来奉养我的晚年生活,何愁没有退休金!

  正因为长年在佛教服务,受到几位高僧大德的器重,才使我有勇气和力量倡议编纂出版《弘一大师全集》。此集问世后引起海内外强烈反响,上届中常委国家领导人也通过各种渠道来要这部《全集》。为要出版这部大师一生的著述,我曾先后到菲律宾、新加坡、香港等地,筹集助印经费。因大部作品为《弘一大师全集》初版,书法卷和图片说明不算约800余万字,这种大部头的出版物,印数少成本必高,出版社不做亏本生意,所以印刷经费我们必须自筹。当时我们准备给福建人民出版社承印,数量二千部。出版社估算约60万元以上。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闽南地区万元户已算了不起,60万元谈何容易,只好面向海外闽籍大德高僧及景仰大师的弟子们募集。为了大师一生心血的结晶不致久后散失,我不惜68岁高龄,波澜万里,飘洋过海到新加坡、菲律宾、香港等地找几位高僧大德及发心居士以至于我的亲友学生,未及两个月,成绩斐然。筹到4万美元、10万港币、22万人民币(内中只有圆拙老法师出6万人民币,其余每一分钱都是我一人筹集的),使大师的盛德可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千秋万代而不衰,这就是我的誓愿,也是我身体力行大师精神的具体表现。?

  本刊记者:您觉得弘一大师的哪些品质,我们现代青年人最应该继承的?

  陈珍珍老居士:大师的优秀品质,现代青年人应传承的可分几方面来谈:

  (1)首先谈爱国精神

  大师生当清朝末代,封建帝制行将解体,清政府腐败无能,国力日衰,自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屡次侵略我国,每次都以割地赔款告终。一些热血青年都纷纷想出国留学,以寻求救国之道。1905年大师也和几位同学赴日留学,因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国力渐强,当时他将出国留学时,曾填一首词调寄《金缕曲》以留别祖国并呈同学,内容有许多气壮山河的佳句:“……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还有许多气壮山河的诗词,限於篇幅,不能一一列举。

  当时留学生大都选修政治、法律,认为改良政治体制,就可国富民强,唯有大师选修艺术,即研读绘画、音乐,他认为艺术可以陶冶人的性情,涵养心志,提高民族素质,让青年一代有着高尚的思想情操。凡有艺术修养的人,人格当较高尚,譬如人格较高尚的人当官,决不能贪污。大师一生热爱艺术,力求“以美淑世”。这是爱国精神的最具体表现,也是青年人应传承的美德。

  (2)勤奋好学

  大师一生自青少年时代到出家后,一辈子勤奋好学,没有浪费一分钟时间。幼年时代在慈母望子成龙的精神教育下,整天背诵唐诗宋词。他的父亲是进士及第,学问渊博。大师十岁开始读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及长,发现他具有突出的艺术天资,父母就开始延请天津名家教他学习书法、篆刻,打下了坚实的古典文学和书法的良好基础。

  19岁携眷奉母南下上海,参加柳亚子组织的爱国文化团体,名为“南社”。他的诗词文章经常被评为全社第一,可称为全社“翘楚”。在他的《金缕曲》词里自云:“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说明他20岁就文章惊海内。在上海他一边在太平洋报社工作,兼学习英文、日文,能用英文书写莎士比亚墓志。

  留学日本时代,他选修的主科是绘画、音乐,但他还研究戏剧(包括京剧、话剧)。曾任政治局常委的李岚清曾在《光明日报》发一篇文章,题为《多才多艺的启蒙音乐家——李叔同》,推崇大师为音乐天才。在一切学问中,包括文类、艺术,必须造诣极高深才可称“家”或称大师级。弘一大师是在各种艺术领域中,造诣都极深,可称为诗人、书法家、音乐家、画家,或总称艺术大师;出家后又勤学苦修律宗,用整整五年时间,著作《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南山律苑丛书》……等等,著作等身,被尊称为重兴湮没七百余年南山律宗一代宗师。如果不是一生勤奋学习,焉能出家前后都得此美誉,所以大师的勤奋好学是值得现代青年学习的楷模。

  (3)凡事认真

  大师一生不论在俗家或是出家后,在事或者工作,都很认真,一丝不苟。教师时代,上课时都比学生先进教室,使得同学们上李老师的课都不敢迟到。由于老师教学认真,学生们都不敢懈怠,使得当年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学风,異于一般学校。术科重於学科,西子湖畔时见浙师学生在画架前写生,步入校园周边,到处可听到弹钢琴和风琴的声音。当时江浙一带大中学的艺术老师,都出自浙一师,亦即大师的及门弟子。所以青年们要学习大师凡事认真的精神,将来步入社会就能行行出状元。

  (4)奉孝父母

  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大都娇生惯养,衣食住行都要凌驾父母之上。佛家的孝不仅对待父母,对老师也要尽孝心。儒家也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在的青年较多不孝父母,甚至父母年老不能劳动,子女都不管,学生也有些不尊敬老师。

  大师五岁,其父筱楼公逝世,大师思想早熟,五岁就很懂事,寡母孤儿生活在大家庭中,时常看到慈母在流泪,儿童时代就饱尝丧父的痛,故年纪很小就懂得孝顺慈母。19岁时就陪同慈母离开天津到上海来,居住在好友许幻园的宅第,名为“城南草堂”,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写文章时常提到一生中只有陪慈母在上海城南草堂生活时最幸福。现在的青年如果都能传承大师这样孝顺父母,一代传承一代,必能建立和谐家庭。社会是无数家庭组合而成的,社会和谐必能推动各行各业的经济发展。

  (5)无我精神

  大师经常写“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无我精神的对联,送给向他求墨宝的人。青年人如果都能传承大师这种无我精神,就不能做出损人利己的坏事,当官的人也不会贪污,社会也不会动乱。

  以上五点,都是现代青年应该传承的优良而又崇高的精神境界。

  我今年已93岁高龄,所幸蒙佛力加被,至今还耳聪目明。2010年大师诞辰130周年纪念活动,我又参加主编《弘一大师全集》修订版。这一生出了两版大师全集,也是学习大师伟大精神的成果,这也是“人间晚晴愿终成”的具体表现。?

  【注】

  [1]陈珍珍老居士,现年93岁,福建泉州人。早年因亲见弘一大师,受大师精神之感召,发愿献身佛教事业,终生独身修行,自称大师私淑弟子。老居士曾任泉州佛教协会会长,并多年执教於泉州佛学苑,为佛教事业鞠躬尽瘁,不遗余力奉献终生。经过不懈的努力,陈珍珍老居士先后主持编纂了《弘一大师全集》(1991)及《弘一大师全集(修订版)》(2010),完成了她多年的夙愿。现为中国佛教协会咨议委员,福建省佛教协会顾问,泉州市弘一大师学术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