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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受 百年孤独!

发布日期:2015-03-06      作者:何华      浏览次数:9284
爱我中华

  偶然得知今年是潘受先生百年诞辰。我很纳闷,眼看到了年终,为什么没有任何纪念活动,似乎本地报刊也不见悼念文章。相比,同为百年冥诞的刘抗先生,就热闹多了,为他召开了国际研讨会,也举办了百年冥诞作品大展。我是一个局外人,对客观上这一“厚此薄彼”现象只是感到迷惑而已。

1989年8月26日,新加坡文化学术协会举行“20周年纪念晚宴”。图为文协名誉顾问、高级政务次长何家良(左三)将“文坛护法”纪念盾颁予名誉会长潘受(左一)
1989年8月26日,新加坡文化学术协会举行“20周年纪念晚宴”。图为文协名誉顾问、高级政务次长何家良(左三)将“文坛护法”纪念盾颁予名誉会长潘受(左一)

  潘受先生是1999年2月23日去世的,记得《联合早报》在治丧报道中,用“国宝”来称呼潘先生。我那时到新加坡不满一年,潘先生是我知道的第一个新加坡国宝。随后我在居士林工作,那几年和潘受的忘年交张千玉有些接触,她偶尔来居士林喝茶,闲聊中,千玉时有提到潘先生的逸事。记得她说,潘先生有次请她吃西餐,郑重其事,餐后坚持送她回去,非常绅士。我想那是老派人的礼节吧。千玉这些年离开岛国,音讯渺茫,若她在此,也许会为潘受百年华诞做些什么也未可知。

  是诗人也是书家

  潘受先生可以说是南洋一带集诗人与书家于一体的最后一位大师,无疑在他身上蕴藏了中国传统文人的诸多因子。厚达六百多页的《潘受诗集》,封面是一张潘受身穿南洋峇迪印花衬衫的照片,尽管这只是外表,但明摆着提示了他与中原长衫落拓的文艺家形象的不同,也暗示了潘受诗歌的南洋色彩。他关于金马仑、怡保、槟榔屿等地的纪游诗,他为新马寺宇、会馆、社团题写的楹联匾额,以及他为南洋画派画家刘抗、陈文希、陈宗瑞、钟泗滨等写的题画诗,都让我这个新晋“南洋迷”感到格外亲切。如果说“诗到南洋”的说法,以邱菽园为开端,那么,潘受就是这个传统的高峰展示与孤绝收场。我们今天悼念潘受,其实也是在哀悼一个时代的结束和文人诗书传统的失落。

  潘受最为人知的当然是他的书法。但他的古典诗歌的价值与成就似乎更高。近来,正值南洋的雨季,在这般氛围里,浸淫于《潘受诗集》,每有出乎意料的惊喜。“虎视龙兴了不留,眼中风景帝王州。汉家陵阙余残照,秦地关河控上游。吏黠暗滋编户苦,寇深况值阋墙秋。青山本是无情物,一夜伤时也白头。”此篇七律,诗名较长:《自西安赴咸阳,望太白秦岭,夜雪盈巅,感日来所闻所见,成此短述》。不少评家认为潘受深受杜甫影响,那倒是不争的事实,这首律诗最能体现杜诗的特色:忧国忧民的思想、格律音韵的规范和遣词用字的精准。潘受年轻时追随先贤陈嘉庚,做过陈嘉庚的秘书,1940年,他响应陈嘉庚的号召,率领“南洋各属华侨筹赈会慰劳团”回国劳军。上面的七律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写的,且写得实在好。有叙有议,情景交融,民胞物与,感时伤怀。一切景语皆情语,在“青山本是无情物,一夜伤时也白头”一联中得到了最佳示范。我想,这也是潘受不同于具有旧文人习气、士大夫情调的邱菽园之所在。邱菽园频频出入风月场,不加掩饰,他的艳诗不下二百首。潘受显然没有这样的“艳福”。然不得不承认,邱菽园那些哀感顽艳的诗歌,别具魅力,其成就之高,自不待言。邱菽园后来信佛,也算是一种自我救赎吧!

  清诗影响深

  钱钟书先生在给潘受的信札里说潘诗风格接近龚定庵、黄遵宪、丘逢甲(温家宝总理在一次会议上吟诵了丘逢甲的《春愁》一诗,而使这位不太出名的诗人变得名声大涨),这一观点为我们认识潘诗另辟了一条线索。固然,唐宋的大诗家对潘受诗风的形成起决定性的作用,但清诗的影响也不可忽视。生活经历与一位诗人的作品有着本质的联系。说白了,你是怎样的人,就写怎样的诗,也即“诗言志”。潘受先生有强烈的时代责任感,他与陈嘉庚、陈六使、抗战赈灾、南洋大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是他一生的主旋律。这些人物和事件促成了他的人格力量。当然,他也保留了传统文人雅士交游天下、唱和酬答的风气。他的知交名单太长,在此略去。尤其晚年,域外的作家、艺术家来到新加坡,都以能见到潘受为荣。中国作家王蒙来新,通过张千玉引荐,去拜访了潘受。王蒙在文章里写道:“我们感受到了一个真正有学问的老人的格外谦和与雅致,潘老的微笑多于评论,聆听多于讲述。”王蒙特别欣赏潘受七律《登黄鹤楼留题》里的两句:“剩携秃笔三生泪,难写神州万劫哀。”他说:“十四个字写得如此沉痛深沉,寥阔空茫,我算是五体投地。先生生前,无缘朝夕聆教,先生去后,总算不断地背诵下来了这十四个字。无缘问学,有心攀附,就用这十四个字来咀嚼自己的经验和所余的日子吧。”

  记忆力奇好

  一个诗人的形成,也与书香之家的濡染有关。潘公子潘思颖医生在《父亲的故事:一个书法家诗人的形成》的文章里对潘受的家世和他早年的聪慧有所涉及。潘受六岁时从他父亲那里看到帝师陈宝琛题在槟城极乐寺的墨迹照片,竟然能铭记在心。多年后,潘受走访极乐寺,有一位和尚带路。他问刻在远处石头上的诗是谁写的?和尚答是陈宝琛。潘受随即把整首诗背了出来:“龙象真成小鼓山,廿年及见请经还。如何六十陈居士,听水椰林海色间。”陈宝琛,号听水老人。这里的“听水”也就另有意味了。潘受的记忆力奇好,这也是成全他作为诗人的本钱,很多佳句典故随手捡来,化为己有。

  书法和诗歌不太一样。书法对作者的要求没有诗歌那么复杂深切。一个对诗歌有深刻体验的人,已经为他写好字打下了基础。有了诗歌的底气,潘受的书法才会如此气韵生动。潘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颇具何绍基风神。似乎潘受本人对这种界定有所保留,他更看重他与颜正卿的渊源。我是个书法外行,从外行的眼光怎么看他的字都是更偏向何体的。

  允许各自表述

  一个人对书法的喜好,相比诗歌而言更带有随意性和情绪化。我认识一位老教授(也是一位书家),他很不喜欢康有为的字,并且认为写《艺舟双楫》的包世臣的书法也不好,可见,书法好坏标准的难以定论。这位老先生有次去长河书局,买了本《聊斋》。问我长河书局四个字谁写的,我说是陈瑞献。他接着说这几个字根本没有章法。又说,以前老北平的店铺请人题写匾额,若没有几下子,是不敢轻易献丑的。我听得一楞一楞,我很喜欢陈瑞献的字,甚于他的画。说这个,只想说明书法的高下实在是见仁见智、公说婆说的“各自表述”。对潘受书法的看法,亦同此理。如果你听到某人对潘字推崇备至或不以为然,不必惊讶!

  百年孤独,略抒感怀。相信很多人心里都存有这份情思牵挂的。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潘受的存在,是一种强大的星洲磁场,不容你不受。所思非远道,相见在眼前。

  附记:

  撰写此文之际,欣闻潘国驹教授正联合香港潘耀明先生,将在2012年3月底举办一场纪念潘受先生的国际研讨会。
 
(编注:作者写成此文于2011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