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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寒柏:书法的随意赋形

发布日期:2015-07-23      作者:崔寒柏      浏览次数:9812
颜真卿作品

从我们能够找到的碑刻和真迹看,但凡称得上书家的作品,没有任何两幅是可以串联到一起而不见弥痕的,也见不到他们任何一幅作品中会出现不和谐的“音符”,反过来再去看经生们所抄的经卷则千篇一律。书匠写得再多,都是在完美一个有自己风格的字形,这些字形不是艺术品,而是工艺品。艺术品写的是感觉,感觉会变,但在一个主题下会保持相对统一;工艺品在趋近“完美”,这个完美是一个具象的或抽象的形,永远无限地趋像。感觉无法复制,而形是可以复制的。

  字落在纸上时都会有形,这个形是随着意念而出的,还是在脑子中已经有了雏形再把这个形落实在纸上,在初学者看来二者没什么区别,都有型款。而且后者写有所本可能更近于我们曾经见过的经典字型,更容易被认同。前者只要没有写到并肩于大家的水平,多半不会被人轻易认同。

  不要小看这两种方式,它不是风格之分,而是艺心和匠心之分。

  从学习的角度看,随意者学的是意味,而画形者学的是前人写的精彩字形。意味得到了,怎么写都是自己;字形学到了,怎么变都是别人。

  今不如古,区别就在这里。

  古人学字,开始是作为工具,后来某些有细胞的人又去深究字理,感受书写时的随机变幻,当身手、学养、阅历、能力都到时,又在才华放纵中挥洒成家。

  当代人呢?开始找好临字的优秀字体,在不知正确行笔的情况下去描准每一笔,背下字形,再去集好一篇字反复去写,直到每一笔每一字都写熟了,再约定一个格式,整个过程唤作创作。所有部分都是按图索骥地模仿,只有在最后完成时发挥一下,以求类似古人的随意,就好像用机器精准地塑造出了一个雕像,最后再浑敲滥砸一下,这样就有了创意,而且也不可复制。骨架都是人家的,变变表面也可以称作创作,这种伎俩用于随看随消一时惊奇的当代某些艺术上或许恰如其分,但是面对有着几千年文化积淀的书法艺术来说,未免过于肤浅了。

  当代一些人临遍了中国人的帖又去临日本人的帖,他们只有在临不同的帖时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没的临了,都临遍了,自己的书写生命就完结了,就学不到东西了,用起来什么都没有。他们学到的就是怎么去“临”,而没有在临的过程中感悟到怎么去写,自己写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临过的用笔和字形,运笔的速律变化也和临摹时一样,不是自主书写的速律。

  临像学习,写像做事,学的东西只有能在做事中体现出来才算学到,学到的要靠做事去发挥,没有做出的事,学什么都没用,而做好的事又成为后人学习的范本。
  书法一定要有正确的写的过程,写就像人的正常成长过程,因为不同的条件所以成为不同的人物。一切都在成长的过程中体现,没有生活的雕琢,移植来的种种形象或不和谐,或容易消退。

  一个人写字必然有自己的习惯,用的纸笔墨的不同,写的角度方式不同,都会令笔画带有自己的习性,都会在自我审美与书写顺序中产生字形;而字形又因为自己处理人与人相互关系般地不同而产生相互避让与接近;字写得流畅与否一如一个人的行事风范;字的精神在于写字时精神的关注与自我的投入;气息则是一个人的品位在用笔、结字、连带时所选择方式的总和,是作者全方位的学识与修养的总结;而写的流畅则是艺术自然表达的最佳途径。所以书法的高度、书法的魅力可称艺术之冠,是天生的、天才的、得天独厚的。

  颜真卿四十四岁时所书《多宝塔感应碑》,世称“多宝塔”,笔法谨严,字形方正,韵致平和,再加上刻工卓越,拓本清晰,被历代奉为楷模。但此时的平正书风还不能尽显颜字的风范,通篇都在谨小慎微处着墨,不越雷池一步,技法的表现掩盖了内在,所以是初学者的样本,但感受不到更多的内蕴和气势。同期还有新出土的《郭虚己墓志》与“多宝塔”风格接近,但更显俊朗。

  六十三岁书写《麻姑仙坛记》时,已经过安史之乱和官场历练,字中已不着笔迹了。字形也更趋平正笃实,但方直中仍见局部的小清新,比如点的活络以小动作在每一笔画的首尾来引领气氛,加之字中空白的营造使得通篇的方整不至于刻板,此时的颜书已有自己的风貌了。世上还有一传本名作《小麻姑》,完全是大字的缩小,不可能是颜公之作。

  七十一岁时颜真卿任吏部尚书,位极一时。书写的《颜勤礼碑》出现颜字少见的倾斜之势,且相伴有横竖过大的粗细对比。字中右肩抬起越高则心性越高,以此时颜真卿的权位或可一证。此碑倚斜和粗细反差是很多临写者易于上手的特点,也是最后不易更改和跳出的隐痛。

  七十二岁时颜公已入通达之年,所书《颜家庙碑》一由己性方正至极,已不见笔痕。方正之中各字之性又一赖字理,位其排布大有散仙入胜之概,姿态纷呈而又通篇合一,若重组碑中字句,则可现大小字形之差异悬殊,楷书之随行就势既出,定克布若算子之弊。颜公此碑可视为封山之笔,字之内外、上下、左右融合一体,形之于心已无碍矣,楷书至此可谓至极。

  颜真卿的几个名碑从表面上看形象迥异,但味其内里确是一人所为,时机、时段的不同,形态定然不同,是真书家也。学书要明理,上智者得理而忘形,只有忘形者才可能挟之万象而入形;中智者任得其形而杂糅之;下智者一生而被其形所扣也!

  当代书家或有得形者,或有得理之一支便狂放此支以为得道者,鲜有潜心寻道而渐入佳境者,是不逮古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