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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幻人生 尘缘梦影──倓虛老法師 / 夢參老法師記憶中的弘一律師

发布日期:2015-05-15      作者:寬運      浏览次数:3919

  2013年7月8日,夢參老法師九秩晉九華誕前夕,筆者與旭日集團主席楊釗居士伉儷等眾護法居士,特地前往五台山普壽寺拜賀夢老;喜見老法師,法體安康,精神健旺,心情開朗,氣定神閒,談笑自若,慈祥而和藹,確是教界目前難得的「僧寶」。

  眾所周知夢老是因作夢的因緣而出家的,故取名為「夢參」;早年曾經先後依止過慈舟、虛雲、倓虛、弘一等大德長老,隨侍參學,法緣殊勝,而如今的夢老,已近百歲高齡,堪稱年高德劭,在四眾弟子心目中,是一位百折不撓,刻苦清修,解行並重,德學兼備的少有的高僧。因此,五台山賀壽之行一眾人等,都懷著親近大善知識的心情,期望在與夢老會面之時,可以親聆法音,面承教誨。以是因緣,筆者滿懷喜悅地來到山上,為老法師送上虔誠的祝壽心意:祈願老法師福壽無量,長久住世,廣接有緣。會談中,不經意說起了當年與弘一律師的點滴往事:

  夢老:……一到北京,慈老法師就永遠沒有回去了,圓寂在北京。

  筆者:弘一律師也是你請的嗎?

  夢老:都是我請的。

  筆者:那你當時真的不容易請啊!

  夢老:這個慈舟法師還比較容易,弘一法師真的不容易請啊。

  筆者:我讀倓虛老法師的《影塵回憶錄》,記得其中有一篇〈弘一大師行誼略記〉說到,倓老派你去請弘一法師到湛山寺講戒律,當時弘老提出三個條件:第一、不為人師;第二、不開歡迎會;第三、不登報吹噓。預先約法三章。當然倓老都全部答應了。來到湛山寺之後,為學僧們講戒律,更是非常的認真與嚴謹;後來離開的時候,亦是非常的感人。這個情況,當時你是最清楚的。

  夢老:當時我跟他說:「你說什麼都可以,只要去就行了。」可是到了青島之後,就由不了他了,因為戰爭起來了,我把他送到福建廈門,但他沒有在廈門住,而是在泉州閉關。我唯有在那裡陪他一段時間,覺得這位老和尚確實是很清高的。

  筆者:真的是很清高。他說,戒律是用來戒自己,而不是戒別人。如果有學僧犯戒或做錯事,他唯一對治的方法就是不吃飯。不吃飯並不是存心給人嘔氣,而是在替那做錯事的人懺悔,恨自己的德性不能去感化他。由此可見他德行之高。

  夢老:而且,一般來說,他都不容易讓人拜見,他的門總是關著。他的寮房雖然有個門,但永遠都是關著的,不是咱們或其他人隨便就可以進去拜的,不行的。 筆者:他不輕易接觸外緣,這樣會清淨很多。

  夢老:普通人是拜不到的。他不接觸人,總算肯接觸我,我請他到青島去實在是很不容易,這老人家很有個性。

  筆者:《影塵回憶錄》中都說是你去請的,你真的有辦法啊。

  夢老:為了請他,我用了八個月的時間,因為最初他不肯來,所以,我唯有待在他身邊住了八個月。

  筆者:就為了請他,住了八個月?

  夢老:對。就是為了請他。我說:你若不去,我也就不走。最後,他唯有答應了。但只答應在湛山寺最多逗留三個月。可是到了湛山寺,就不由得他了。

  筆者:他應該是專研戒律的。

  夢老:他講戒律很嚴的啦。他非常的克己、儉樸,身上就那麼一兩套衣服;一雙鞋從出家開始穿,到臨死時還是那雙鞋。你看他的生活是多麼的簡樸。

  筆者:確實是非常簡樸。生活中沒有多餘的東西。

  夢老:出家之後當然是很簡樸了。但是未出家之前呢?

  筆者:當然了,他本來是個才子,也就是個風流人物啊。

  夢老:是個花花公子。他家很有錢……。後來他到日本去留學,就讀於東京美術學校和音樂學校。就是一副藝術家的個性。

  筆者:確實是。在當時那個時代,他的言行都是非常的與眾不同的。

  夢老:他從前的事,都是他自己跟我講的。

  筆者:能接觸到他,當時真的是不容易啊。

  夢老:他身體非常的文弱,因為當時來說,他算是個名人啊。

  筆者:當時就已經很出名了。

  夢老:在日本的讀書的時候,就是個名人了。

  筆者:他在日本與同學創辦業餘話劇團体演出《茶花女》,可謂名噪一時,而且開中國話劇之先河。

  夢老:他在日本還辦了一個什麼「春柳社」的劇社,聚集了當時日本的一些文藝界的名人,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開始出名了。

  ……以上就是夢參老法師親述記憶中的弘一律師。這短短的一夕語,深深地勾起我對弘一律師的緬懷──緬懷一位從絢爛走向平淡的、道行高潔、嚴持戒律身的一代高僧。當然他的出身、他的才華、他的藝術成就,早就為世人所熟知:弘一律師,原名李叔同。他父親李世珍是清同治四年進士,官任吏部主事,又是天津大鹽商,還兼營銀號,家財萬貫。李叔同為其三姨太所生。在李叔同五歲那年,父親就去世了。1898年他和母親遷居到上海,參與「上海書畫公會」、「滬學會」,曾就讀於南洋公學(交通大學前身)。1905年前往日本(就是我和夢老所說到的一段)留學於東京美術學校和音樂學校(東京藝術大學前身),專攻西洋繪畫和音樂。翌年與同學曾孝谷創辦業餘話劇團體「春柳社」,演出《茶花女》,名動一時。學成之後(1910年)攜日本妻子福基回國。其後先後任教於當時有名的藝術專業學校,教授音樂、圖畫。1918年於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吃素念佛,弘揚律宗,著有《南山律在家備覽》。出家後的弘一律師,在藝術方面,只保留了書法,其書法質樸無華,獨具一格。 回顧弘一律師的一生,這位才華橫溢、「二十文章驚海內」的大師,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於一身,在多個領域,開中華燦爛文化藝術之先河。他把中國古代的書法藝術推向了極至,「樸拙圓滿,渾若天成」,魯迅、郭沫若等現代文化名人皆以得到大師一幅字為無上光榮。他是第一個向中國傳播西方音樂的先驅者,所創作的《送別歌》,歷經數十年傳唱,歷久不衰,成為經典名曲。同時,他也是中國第一個開創裸體寫生的教師。卓越的藝術造詣,先後培養出了名畫家豐子愷、音樂家劉質平等文化名人。

  他的後半生,苦志向佛,過午不食,精研律學,弘揚佛法,普渡眾生;被尊為中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是大師在1937年倡導的。當時日本侵華的氣焰衝天,大師居廈門萬石岩,自題居室為「殉教」室。並說:「為護法故,不怕炮彈。」大師以為:「吾人吃的是中華之粟,所飲是溫陵之水。身為佛子,於此時不能共行國難於萬一,自揣不如一隻狗子。」後廈門遭日機轟炸,彈片入室,大師泰然無懼,誠如他的一首詩云:「亭亭一枝菊,高標矗晚節、云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大師的這種愛國愛教的精神,將永遠地值得人們學習與歌頌。

  他為世人留下了受用不盡的精神財富,他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他是我國一位由絢麗至極而歸於平淡的典型人物。後人對他有很多追懷的文章,尤其是以下的這幾兩篇,令我印象特別深刻;首先當然是上面與夢參老法師談話時所提到的倓虛老法師《影塵回憶錄》中的一篇〈弘一大師行誼略記〉;其中說到夢老請弘一大師到青島湛山寺講學前後的經過:

  弘一律師,是三七年初夏,到湛山來的。三六年秋末,慈舟老法師去北京後,湛山寺沒人講律,我對戒律很注意,乃派夢參師到漳州—萬石巖—把弘老請來。在他來之前,夢參師來信說:弘老來有三個條件:第一,不為人師;第二,不開歡迎會;第三,不登報吹噓,這約法三章,我都首肯了。

  (中略)我的意思,把中國(當然外國來的大德也歡迎。)南北方所有大德,都請到這裡來,縱然不能久住,也可以住一個短的時期,給大家講講開示,以結法緣。因為一位大德有一位大德的境界,禪和子之中,止不定與那一位大德有緣;或者一說話,一舉動,就把人的道心激勵起來;這都是不可思議的事!

  三七年時,我曾預備把印光老法師,請到湛山來,開一念佛堂,讓印老在這裡主持淨土道場。以後因事變,印老沒能到湛山來,這是我最遺憾的地方。弘老、也是我最羨慕的一位大德。他原籍是浙江平湖人,先世營鹺業於天津,遂寄籍於此。父、筱樓公,出身進士,做過吏部官,為人樂善好施,風世勵俗,表率一方,在天津為有名的李善人家。

  他,在家名李叔同,另外出家在家還有好些名字,我已記不清。降生時,有雀銜松枝降其室,此枝到了他臨滅度時,還在身邊保存著。自幼穎悟異常,讀書過目成誦,有李才子之稱。性格外倜儻而內恬醇,凡做事都與人特別。可是他一生的成功,也就在他這個特別性格上。做事很果敢,有決斷,說幹什麼,就幹什麼;說不幹什麼,就不幹什麼。俗言說:「裝模不像,不如不唱。」例如他在家裡,專門致力於文學、藝術、音樂、圖畫……等,就專心致志,讓他成功。甚而在少年時代,一些風流韻事,也莫不盡情逸致。像唱戲一樣,無論扮演某種角色,都讓他合情合理到家。可是話又說回來,在家是那樣,出家也是那樣,出家後,把在家那套世俗習氣完全拋掉,說不幹就不幹!絲毫也不沾染。對於出家人應行持的,就認真去行持,行持到家,一點不苟且,這才是大丈夫之所為。也是普通人最難能的一件事!

  上面這段倓老對弘老的描述,傳神而形象地把弘老的性情、人格形容得極為細膩、貼切,且乾淨利落;弘老最與眾不同之處,不僅是外表風流倜儻而內在溫厚恬醇,而是在於他「做事很果敢,有決斷,說幹什麼,就幹什麼;說不幹什麼,就不幹什麼」;而他一生的成功,也就在這個特別的性格上。弘老的果敢與決斷,是多麼的令人欣賞啊。

  因此,就是因為他這種性格,當他出家以後,才能斷然、決然地一洗往日的習氣;「對於出家人應行持的,就認真去行持,行持到家,一點不苟且」,這的的確確是一個大丈夫之所為!這實在是出家修行人的典範!接下來倓老說到弘老出家前後的因緣,而這一段,實在是非常的感人:弘老、在家時,是一個風流才子,日本留過學,社會上也很出風頭的。以他過去的作風,誰也想不到他能夠出家,出家後,又能夠持戒那麼謹嚴。一九一八年暑假天,他正在杭州兩級師範當教師,忽然要出家,誰也留不住。馬上把自己的東西完全送人,到杭州虎跑大慈寺,拜了悟老和尚為剃度師,命名演音字弘一。

  在他臨去虎跑寺時,學校跟去一茶房,名字叫聞玉。這個茶房本是在學校伺候弘老的,對他印象非常好,聽說他要出家,心裡有些不忍;於是給他帶著東西一同到虎跑寺去送他。進廟門之後,弘老馬上回過頭來稱聞玉為居士,很客氣的請他坐下,自己掃地擦桌子,汲水泡茶,以賓禮對聞玉。原先聞玉伺候他,到廟裡後他馬上倒過來伺候聞玉,晚上自己找鋪板搭床。聞玉幾次要替他弄,他說:「不敢當,我不讓你來,你偏要來,現在你送我來出家,我很感激你。這是我們的家,你在這裡住一天是我們廟裡的居士,我應當好好照應你。」這一來弄得聞玉手足無措,哭笑不得。

  後來聞玉說:「你說說算了吧,還當真的就出家嗎?」弘老說:「這還能假了嗎?」聞玉苦苦哀求,讓他玩幾天再回學校;可是他決心出家,說什麼也不能更改意志,反以言語來安慰聞玉,讓他趕緊回學校。聞玉看實在沒辦法,在他跟前痛哭一場,很淒涼的自己回學校去了。弘老的個性就是:「忽然要出家,誰也留不住。」而且馬上把自己的東西全部送給別人。這份堅決的果敢,又豈止是「灑脫」二字所能形容的呢?其時他原本任教的學校茶房聞玉知道他要去出家,因捨不得而非得要來送行;弘老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及語言,確確實實是出家人的榜樣:原本在學校裡,聞玉是伺候他的,來到廟裡後,他馬上倒過來伺候聞玉,並且對他說:「這是我們的家,你在這裡住一天是我們廟裡的居士,我應當好好照應你。」這句說話,是多麼令人感動啊。

  從弘老的生平,我們可以看到他是一個生活非常嚴謹的人,所以他出家之後,專門研究戒律;如倓老文中說到:弘老自出家後,就專門研究律,天津徐蔚如居士,對他研究律幫很大的忙。徐居士曾對他這樣說過:「自古至今,出家的法師們,講經的多,講律的少;尤其近幾百年來,就沒有專門研究律的,有也不徹底。你出家後,可以專門研究律,把中國的律宗重振起來。」

  中國出家人,自東漢至曹魏初年,並沒有說皈依受五戒的,只是剃髮出家而已。至魏嘉平年間,有天竺僧人法時到中國,立羯磨受法,是為中國戒律之始。自那時起,才真正開始傳受比丘戒。毫也不沾染。對於出家人應行持的,就認真去行持,行持到家,一點不苟且,這才是大丈夫之所為。也是普通人最難能的一件事!

  (中略)自宋朝歷元明清,計七百餘年,中間雖然也有人提倡律學,可是已失去南山真脈。原因是中國弘律的人少,經過多少次變亂,律典已毀於燹火,有原本也都流落在日本。清末、徐蔚如居士,自日本請回,重刊於天津,然錯誤遺漏特多。

  弘老出家後,發願畢生研究戒學,誓護南山律宗,遍考中外律叢,校正五大部,及其他律藏。二十幾年來,無日不埋首律藏,探討精微。到處也以弘律講律為事,在我個人,也深願後來多出幾位弘律的人。在弘老的著述中,最主要的要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此書將四分律文,制為表解,化賾為晰。所加按語,都是古昔大德警語,經六七年工夫始製成。稿子都是親筆所寫,當時由穆藕初居士捐七百元現鈔,委中華書局縮本影印,原稿保存在穆藕初居士處。在稿子後面,弘老還特意寫了一段遺囑,大意是說:我去世之後,不希望給我建塔,也不願給我做其他功德,只要能募資將此書重印,以廣流布,就於願滿了。

  倓老文中說到:「弘老出家後,發願畢生研究戒學,誓護南山律宗,遍考中外律叢,校正五大部,及其他律藏。二十幾年來,無日不埋首律藏,探討精微。」這是多麼的不容易啊。而更令人讚嘆的是,在弘老的著述中,最重要的要算是《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此書將四分律文,制為表解,化繁為簡,了然清晰;書中所加的按語,都是往昔大德的警語,經六、七年的時才製成。還有全書的文稿都是弘老親筆所寫。對於律學的鑽研他是如此的用心而又精進不懈。這都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而更令人敬佩的是,在文稿的後面,弘老還特意寫了一段遺囑,大意是說,在他去世之後,不希望後人為他建塔,也不願為他做其他功德,只希望能募資將此書重印,以廣流布,就於願已足了。

  由此可見,弘老出家後所做的一切,無論是發心、立願,乃至是行持,都是為了能更好的弘傳佛法,利益眾生;他的言行、品格、道德、風範,確實令後學汗顏並生起無限之景仰。

  倓老說到弘老來到湛山寺講學的一段,可說是全文最精彩的部份:記得弘老來時,是在舊曆的四月十一那天,北方天氣—尤其是青島,熱得較晚,一般人,還都穿裌衣服。臨來那天,我領僧俗二眾到大港碼頭去迎接。他的性格我早已聽說,見面後,很簡單說幾句話,並沒敘寒暄。來到廟裡,大眾師搭衣持具給接駕,他也很客氣的還禮,連說不敢當。

  隨他來的人有三位—傳貫、仁開、圓拙—還有派去請他的夢參法師,一共五個人。別人都帶好些東西,條包、箱子、網籃、在客堂門口擺一大堆。弘老只帶一破麻袋包,上面用麻繩紮著口,裡面一件破海青,破褲褂,兩雙鞋;一雙是半舊不堪的軟幫黃鞋,一雙是補了又補的草鞋。一把破雨傘,上面纏好些鐵條,看樣子已用很多年了。另外一個小四方竹提盒,裡面有些破報紙,還有幾本關於律學的書。聽說有少許盤費錢,學生給存著。?

  這一幕情景,在火頭僧的〈弘一律師在湛山〉一文中,又是從另一角度,做了令人難忘的、感人的描述:弘一律師坐的船到了;湛山住持倓虛法師,疾忙帶著道俗二眾,預先到碼頭去迎候。寺中剩下的全體大眾,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門裡兩旁,一齊在肅立恭候著。——我也是其中的一個。不大工夫,飛馳般的幾輛汽車,嗚都的開到近前;車住了,車門開處,首先走下位精神百倍滿面笑容的老和尚,我們都認的,那是倓虛法師;他老很敏捷的隨手帶住車門,接著第二位下來的,立時大家的目光一齊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來歲——其實五十八歲了——細長的身材,穿著身半舊夏布衣袴,外罩夏布海青,腳是光著只穿著草鞋,雖然這時天氣還很冷,但他並無一點畏寒的樣子;他蒼白而瘦長的面部,雖然兩頦顆下滿生著短鬚,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氣和慈悲和藹的幽雅姿態;他,我們雖沒見過,但無疑的就是大名鼎鼎譽滿中外,我們所最敬仰和要歡迎的弘一律師了。

  (中略)這時我向夢參法師問說:「那件是弘老的衣單?」他指指那條舊席袋和那小竹簍,笑著說:「那就是,其餘全是別人的。」我很詫異,怎麼憑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師——也可說一代祖師——他的衣單怎會這樣簡單樸素呢?噢,我明白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處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火頭僧,當時湛山寺內的一名普通的常住僧人,在他的眼裡,鼎鼎大名的弘一律師是如此的清秀及與眾不同:他蒼白而瘦長的臉──但卻掩不住清秀的神氣與慈悲和藹的幽雅姿態。而更令人恭敬的是,他的衣單是那樣的簡單樸素!

  由此可見,正如夢老回憶當時的情況所說,弘老的生活,實在是非常的節儉及簡樸。當然,弘老還有更多令人尊敬及歎服的地方。倓老的文章繼續寫下去:在他未來以前,湛山寺特意在藏經樓東側蓋起來五間房請他住,來到之後,以五間房較偏僻,由他跟來的學生住,弘老則住法師宿舍東間—現在方丈室—因為這裡靠講堂近,比較敞亮一點。因他持戒,也沒給另備好菜飯,頭一次給弄四個菜送寮房裡,一點沒動;第二次又預備次一點的,還是沒動;第三次預備兩個菜,還是不吃;末了盛去一碗大眾菜,他問端飯的人,是不是大眾也吃這個,如果是的話他吃,不是他還是不吃,因此廟裡也無法厚待他,只好滿願!平素我給他講話時很少,有事時到他寮房說幾句話趕緊出來。

  (中略)愈是權貴人物,他愈不見,平常學生去見,誰去誰見,你給他磕一個頭,他照樣也給你磕一個頭。在院子裡兩下走對頭的時候,他很快的躲開,避免和人見面談話。每天要出山門,經後山,到前海沿,站在水邊的礁石上瞭望,碧綠的海水,激起雪白的浪花,倒很有意思。這種地方,輕易沒人去,情景顯得很孤寂。好靜的人;會藝術的人,大概都喜歡找這種地方閑呆著。屋子都是他自己收拾,不另外找人伺候。窗子、地板、都弄得很乾淨。?

  由此可見,無論在衣、食、住、行哪一方面,弘老都是以平等心、無分別人來對待,住的地方極為簡單,衣服都是破舊的,而食的要和大眾一樣,不然的話,他是不會接受的。由是越令人加倍恭敬。由於弘老「越是權貴人物,他越不見」,所以在一般人眼裡,弘老僧格之清高,無疑是最大的吸引力。從倓老文章中所記載的弘老待人接物的態度,我們可以感受到其中無可言喻的清逸之氣:朱子橋將軍,多少年來羨慕弘老的德望,只是沒見過面。正趕他有事到青島,讓我介紹欲拜見弘老,一說弘老很樂意。大概他平素也知道朱將軍之為人,對辦慈善及對三寶事很熱心,乃與之接見,並沒多談話;同時還有要見他的人,他不見,讓人回答,說已竟睡覺了。

  有一天,沈市長在湛山寺請朱將軍吃飯,朱將軍說:「可請弘老一塊來,列一知單,讓他坐首席,我作配客。」沈市長很同意,把知單寫好,讓我去給弘老說,我到他寮房裡一說,弘老笑笑沒言語,我很知他的脾氣,沒敢再往下勉強。第二天臨入席時,又派監院師去請他,帶回一個條來上寫四句話:「昨日曾將今日期,短榻危坐靜思維,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士筵中甚不宜。」朱將軍看到這個條喜的不得了,說這是清高。沈市長臉上卻顯得很不樂意,按地方官來說,他是一個主人,又加是在一個歡迎貴賓的場合裡,當然於面子上有點下不來台。我和朱將軍看到這裡,趕緊拿話來遮蓋,朱將軍平素有些天真氣派,嘻嘻哈哈,把這個澀羞場面給遮掩過去了。

  作為一人個出家修行之人,與世俗相處,是應該有一定的立場及分寸的,而這個分寸跟立場,弘老是把握得很緊的,普通人他不輕易接見,可是真正發心護持三寶的佛弟子,他還是會隨緣攝受的。反為那些位高權重、有財有勢的達官貴人,弘老就是不想也不願「高攀」──「為僧只合居山谷」,正好說明這種高風亮節。而當時的朱子橋將軍,欣賞的就是他這一份不媚世俗的清高。而對於律學的自持與傳授,弘老所表現的態度正也就是戒學的最高精神:「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他給學生的教化,完完全全地是身教多於言傳:弘老到湛山不幾天,大眾就要求講開示,以後又給學生研究戒律。講開示的題目,我還記得是「律己」主要的是讓學律的人先要律己,不要拿戒律去律人,天天只見人家不對,不見自己不對,這是絕對錯誤的。又說平常「息謗」之法,在於「無辯」。越辯謗越深,倒不如不辯為好。譬如一張白紙,忽然染上一滴墨水,如果不去動它,它不會再往四周濺汙的,假若立時想要他乾淨,馬上去揩拭,結果污染一大片。末了他對於律己一再叮嚀,讓大家特別慎重。

  他平素持戒的工夫,就是以律己為要。口裡不臧否人物,不說人是非長短。就是他的學生,一天到晚在他跟前,做錯了事他也不說。如果有犯戒做錯;或不對他心思的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律己」不吃飯。不吃飯並不是存心給人嘔氣,而是在替那做錯的人懺悔,恨自己的德性不能去感化他。他的學生;和跟他常在一塊的人,知道他的脾氣,每逢在他不吃飯時,就知道有做錯的事或說錯的話,趕緊想法改正。一次兩次;一天兩天,幾時等你把錯改正過來之後,他才吃飯,末了你的錯處,讓你自己去說,他一句也不開口。平素他和人常說:戒律是拿來「律己的」!不是「律人的」!有些人不以戒律「律己」而去「律人」,這就失去戒律的意義了。

  弘老特別指出:戒律的實踐其真正意義乃在於「律己」,而不是「律人」,這個觀念實在非常的重要,因為一般修行人,往往把這件事情給顛倒了。而對於「是非」與「毀謗」,弘老教示以「無辯」來止息,其中蘊涵的是真修養與大智慧。而當學生做錯事或犯了規,弘老以「不吃飯」來為他們懺悔,確實是一種非常「高明」的感化方式。

  弘老給學生上課時,首講《隨機羯磨》,另外研究各種規矩法子。《隨機羯磨》是唐道宣律師刪訂的,文字很古老,他自己有編的「別錄」作輔助,按筆記去研究,並不很難。上課不坐講堂正位,都是在講堂一旁,另外設一個桌子,這大概是他自謙,覺得自己不堪為人作講師。頭一次上課,據他說,事前預備了整整七個小時,雖然已竟專門研究戒律二十幾年,在給人講課時,還是這麼細心,可見他對戒律是如何的慎重! 弘老講學時,並沒有坐在講堂的正位上,而是另設一張桌子坐在旁邊去授課,這種謙虛的不敢為人師的風範,亦是非常少見的。而作為一個研究戒律二十多年的老修,頭一次講課,竟用了七個小時來備課;試問如果是他的學生,又怎會不由衷地佩服?

  可是弘老終究還是不能長期留在湛山寺的,很快夏天就要過去,秋天就要到來,那就與離開的日子不遠了:天氣由炎熱的夏天,漸漸轉到涼爽的秋天,在倓老和我們大眾,個個都抱著十二分熱誠期望他老能在本寺長住,永遠作我們依止不離的善知識。(火頭僧〈弘一律師在湛山〉)湛山寺內,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不希望弘一律師離去,可是正如倓老所說:湛山寺本來預備留他久住的,過冬的衣服也都給預備了,可是他的身體,不適於北方的嚴寒,平素灑脫慣了,不願穿一身挺沈的棉衣服,像個棉花包一樣。因此到了九月十五以後,到我寮房去告假,要回南方過冬。我知他的脾氣,向來不徇人情,要走誰也挽留不住,當時在口袋裡掏出來一個紙條,給我定了五個條件。第一:不許預備盤川錢;第二:不許准齋餞行;第三:不許派人去送;第四:不許規定或詢問何時再來;第五:不許走後彼此再通信。當然這些條件倓老都答應了。為什麼弘老要開出這五個條件?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再來了,而更重要的是,不想留下任何一縷情絲讓人牽掛。要走的話,就要走得了無罣礙。而當他離開湛山寺前,他所做的一切就更為令人感動了:?

  在臨走的前幾天,給同學每人寫一幅「以戒為師」的小中堂,作為紀念。另外還有好些求他寫字的,詞句都是《華嚴經集句》;或《藕益大師警訓》,大概寫了也有幾百份。末了又給大家講最後一次開示,反復勸人念佛。臨走時給我告別說:「老法師!我這次走後,今生不能再來了,將來我們大家同到西方極樂世界再見吧!」說話聲音很小、很真摯、很沈靜的!讓人聽到都很感動。當時我點頭微笑,默然予契。臨出山門,四眾弟子在山門口裡邊搭衣持具預備給他送駕,他很莊重很和靄的在人叢裡走過去,回過頭來又對大家說:「今天打擾諸位很對不起,也沒什麼好貢獻,有兩句話給大家,作為臨別贈言吧!」隨手在口袋裡掏出來一個小紙條,上寫:「乘此時機,最好念佛!」

  我們都知道,弘老是專門研究並實踐戒律的,但是他在湛山寺給大眾所講的最後一次開示,卻是殷切地反覆勸人念佛。而臨走向倓老告別時更低聲懇切地說:將來在西方極樂世界相見!這句說話表明了修行人所嚮往的最終目標──就是極樂淨土;而其中飽含了信、願、行的真摯的力量。筆者第一次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就感動得落淚連連。這位戒行高潔的一代宗師,給大眾臨別的贈言──只是教大家把握當下,好好念佛。由此可見淨土念佛法門是一切法門的最後指歸。

  弘老與湛山寺告別的這一幕,在火頭僧的筆下,又是另一番情景,令人印象深刻:臨上船的一天,我們還是照著歡迎他老的儀式來歡送,當日赴閩迎請他老北來的夢參法師這時是親身送到船上,他老在和夢師將別的當兒,從挾肘窩下拿出厚累累的一部手寫經典,笑容滿面的低聲向夢師說:「這是送給你的。」夢師喜不自勝的攜回展視,是部他老手寫的《華嚴經淨行品》,字體大約數分,異常恭整遒勁,是拿上等玉版宣寫的,厚累累約有四十多頁。末幅有跋云:「居湛山半載,夢參法師為護法,特寫此品報之。」下署晚晴老人,並蓋印章。 從來灑脫的弘一律師,給人的印象總是漫不經心──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沒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把他留住;可是這夢參老親自把他接來,最後亦親自把他送走,因此為了報答他半年來的照顧,特別為他寫了一部《華嚴經淨行品》以表謝忱;由此可見弘老待人至誠而厚道,倍覺難能可貴。其一言一行皆令人縈迴於心,畢生銘記。

  弘老走後,倓老到他寮房去看:屋子裡東西安置得很次序,裡外都打掃特別乾淨!桌上一個銅香爐,燒三枝名貴長香,空氣很靜穆的,我在那徘徊良久,嚮往著古今的大德,嗅著餘留的馨香。

  如今筆者細讀其人種種往事,尤顯得深深懷念,無限追思。

  我們都知道,弘老臨死前(1942年10月13日)曾寫下「悲欣交集」四字墨蹟;這四個字可以說是他對自己一生的概括──那是一種無言的生命的體悟,超越了一切語言之形容與描述;正如他在病危時寫給弟子劉質平的一首遺偈所說:「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其跌宕起伏的一生,所呈現的就是一種無言的人格之美與生命之美。

  記得太虛大師曾為贈偈曰:「以教印心,以律嚴身,內外清淨,菩提之因。」而已故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先生評價弘老的一生為:「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

  今天我們在追懷弘老高潔道德風範的同時,應牢牢緊記其懇切的教誨:「要發菩提心,即要發成佛之心,廣修一切善行,利益一切眾生,具慈悲之心,植成佛之因,以後才能成佛。」若依此而行,相信將來定能與弘老在西方極樂世界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