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 舍
在各种艺术作品中,我特别喜爱图画。我不懂绘画,正如我不懂音乐。可是,假若听完音乐,心中只觉茫然,看罢图画我却觉得心里舒服。因此,我特别喜爱图画——说不出别的大道理来。
虽然爱画,我可不是收藏画。因为第一我不会鉴别古画的真假;第二我没有购置名作的财力;第三我并不爱那纸败色褪的老东西,不管怎样古,怎样值钱。
我爱时人的画,因为彩色鲜明,看起来使我心中舒服,而且不必为它们预备保险箱。
不过,时人的画也有很贵的,我不能拿一本小说的稿费去换一张画—看画虽然心里舒服,可是饿着肚子去看恐怕就不十分舒服了。
那么,我所有的画差不多都是朋友们送给我的。这画也就更可宝贵,虽然我并没出过一个钱。朋友们赠给的画,在艺术价值之外,还有友谊的价值呀!举两个例说吧:北平名画家颜伯龙是我幼年的同学。我很喜爱他的画,但是他总不肯给我画。定下结婚的时候,我决定把握住时机。“伯龙!”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不要送礼,我要你一张画!不画不行!”他没有再推托,而给我画了张《牧豕图》。图中的妇人、小儿、肥猪,与桐树,都画得极好,可惜,他把图章打倒了!虽然图章的脚朝天,我还是很爱这张画,因为伯龙就是那么个一天到晚慌里慌张的人,这个脚朝天的图章正好印上了他的人格。这个缺陷使这张画更可贵!我不知道合于哪一条艺术原理,说不定也许根本不合乎艺术原理呢。谁管它,反正我就有这么种脾气!
1933年 齐白石赠老舍《雏鸡出笼图》 129×33.5cm
款识:舍予先生清属 癸酉春二月作于旧京寄萍堂上 齐璜
第二个例子是齐白石大画师所作的一张《鸡雏图》。对白石翁的为人与绘画,我都“最”佩服!我久想能得到他的一张画。但是,这位老人永远不给任何人白画,而润格又很高;我只好“望画兴叹”。可是,老天见怜,机会来了!一次,我给许地山先生帮了点忙,他问我:“我要送你一点小礼物,你要什么?”我毫未迟疑地说:“我要一张白石老人的画!”我知道他与老人很熟识,或者老人能施舍一次。老人敢情绝对不施舍。地山就出了三十元(十年前的三十元!据说这还是减半价,否则价六十矣!)给我求了张画。画得真好,一共十八只鸡雏,个个精彩!这张画是我的宝贝,即使有人拿张宋徽宗的鹰和我换,我也不干!这是我最钦佩的画师所给,而又是好友所赠的!
当抗战后,我由济南逃亡出来的时候,我嘱告家中:“什么东西都可放弃,这张画万不可失!”于是,家中把一切的家具与图书都丢在济南,而只抱着这十八只鸡雏回到北平。
去年,家中因北平的人为的饥荒而想来渝,我就又函告她们,鸡图万不可失!我不肯放弃此画,一来是白石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二来是地山先生已经去世;白石翁的作品在北平不难买到,但是买到的万难与我所有的这一张相比!
妻得到信,她自己便也想得老人的一幅画。由老人的一位女弟子介绍,她送上四百元获到老人的六只虾,而且题了上款。那时候(现在也许又增高一倍了),老人的润格已是四百元一平尺,题上款加四百元,指定画题加倍,草虫(因目力欠佳)加倍,敷设西洋红加倍。

1940年 胡絜青购得的齐白石《群虾图》
款识:絜青女士清属 庚辰六月白石老人
来到重庆,她拿出挂在墙壁上,请几个朋友们看,于是重庆造了她带来一箱子白石翁的画之谣。
哎呀!假若我真有一箱白石翁的画够多么好呢!
一箱子!就说是二尺长、半尺高的一只箱吧,大概也可以装五百张!仿照白石老人自号三百石印富翁的例,假若我真有这么一箱,我应马上自称为五百白石翁画富人我还没到50岁,不好意思称“翁”,不但在精神上,就是以金钱计,我也确实应自号为“富”了。想想看,以二千元一张画说吧,五百张该合多少钱?
1963年,老舍夫妇在湖南省博物馆看古画
我就纳闷,为什么妻不拿那么多的钱买点粮食(有钱,就是在北平,也还能吃饱),而教孩子们饿成那个鬼样呢?
且不管她,先说我自己吧。我若真有了那么一箱子画,该怎办呢?我想啊,我应该在重庆开一次展览会,一来是为给我最佩服的老画师作义务的宣传,以示敬意;二来是给大家个饱眼福的机会。在展览的时候,我将请徐悲鸿、林风眠、丰子恺诸先生给拟定价格,标价出售。假若平均每张售价一万元吧,我便有五百万的收入。收款了以后,我就赠给文艺界抗敌协会、戏剧界抗敌协会、美术界抗敌协会、音乐界抗敌协会各一百万元。所余的一百万元,全数交给文艺奖助金委员会,用以救济贫苦的文人——我自己先去申请助金五千元,好买些补血的药品,疗治头昏。
我想,我的计划实在不能算坏!可是,教我上哪里找那一箱子画去呢?
那么,假若你高兴的话,请去北碚,还是看一看我藏的十八只鸡雏和内人的六只虾吧,你一夸奖它们,我便欢喜,庶几乎飘飘然有精神胜利之感矣!
谢谢替我夸口的友人们,他们至少又给了我写一篇短文的资料!
1944年1月7日于北碚之头昏斋
老舍在写作休息时欣赏陶俑
若你看到此,是否感受到了老舍作为“画儿迷”的满心欢喜?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另有笔名絜青、鸿来、非我等,字舍予。他作为中国现代小说家、作家、语言大师等为大众所熟知,被称为“人民的艺术家”。可论藏画,他的鉴藏眼光和藏品质量竟也丝毫不逊于笔端。老舍先生自谦“不懂画”,却被誉为“最懂画的作家”,在《老舍全集》中,收录如《观画记》《看画》、《观画偶感》、《看迎春画展》、《沫若抱石两先生书画展捧词》等近40篇与绘画有关的随笔;自称不藏画,然而在收藏了齐老的《雏鸡出笼图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几十年来,所藏作品纵跨古今,尤以20世纪以来中国画作品为佳。”在2015年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人民的艺术家——老舍、胡絜青藏画展”上可见,老舍与夫人的收藏已涉及书、画、印、砚,“展现二位先生的鉴藏眼光和艺坛交游,呈现不同时期美术家在艺术创作中的时代风采,诠释20世纪中国美术的沿革与流变。”至此,其藏品之富,早已不仅仅只有“一箱子”了。
老舍命题求齐白石画信函、《蛙声十里出山泉》
1951年,老舍选了苏曼殊的四句诗句,向齐老人求画。老人很漂亮地完成了四幅画作,裱出来之后,挂在寓中客厅西墙上,滿壁生辉。老舍先生受了鼓舞,这回找了四句表现难度更高的诗句再度向老人求画,其中最难的就是查初白“蛙声十里出山泉”和赵秋谷的“凄迷灯火更宜秋”这两句。查初白是清康熙时期的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著诗万首,被誉为白居易、陆游之后的“那一人”。老舍先生选中他的《蛙声十里出山泉》诗句也确实是一个妙招。
齐老人得信之后,超水平地创作了两幅杰作。对其中《蛙声十里出山泉》,他用重墨在纸的两侧画了一个山涧,急湍的山泉在山涧中流淌,水中游曳着六只小蝌斗,上方用石青点了两个青青的远山头,青蛙妈妈在那里呢,她的声音传出了十里之遥,到了山涧的这头。画作完成之后,在老舍先生客厅挂出之后,消息立刻传向四方,轰动一时,成为中国文坛画坛一桩大事。这大致是一九五一年秋天的事。当时流传的说法是,老人得到命题后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灵感,提笔完成了有奇妙构思的绝品。当朋友们询问时,老舍先生自己也这么说,总是对老人的聪明才气和创作水准倍加赞赏,称他不愧是世界级的美术大师,九十一岁啊!
这张画后来常常挂在老舍客厅西墙上,许多文艺界的朋友都欣赏过。有关它的故事上了小学教课书,上了齐老人的几种传记。此画还正式出版了国家邮票。后来,为了安全起见,根据胡絜青先生的建议,暂时交给我任职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保管,锁在该馆库房的大保险框里。
2011年,北京文史研究馆的《北京文史》杂志改版,它的一位策划人杨良志先生向我约稿,我写了一篇长长的回忆文章给他,题目叫《齐白石和老舍、胡絜青》。哪知道,文章发表时,竟然同时刊登了老舍先生当年求画的原信,信下面注明是“北京画院供稿”。这封信披露了一段惊人的史料,大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意料。原来,老舍先生在求画的同时,居然主动提供了绘画的构思。其中关于怎么画《蛙声十里出山泉》,老舍先生用红毛笔写到:“蝌斗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
这封信像一颗炸弹,立刻轰动了整个美术界。原来,这幅杰作,真的是两位巨人用接力赛的方式取得的成果:老舍先生出题,出构思,定情调;齐老人继而完成美术构图和实现艺术创作。而且,老舍先生对谁也没有提过这封信的内容,反衬了他人格的自谦,平凡而自然,以及那个时期文人之间友谊的真诚和无间。
一句话,这幅《蛙声十里出山泉》是丰富想像力的辉煌结晶。而且,这种按诗意作画的绘画方式也就成了中国画里特有的一种创作门道,由于构思巧妙,意境绝佳,所产生的作品绝对是原创孤品,非常罕见,几乎件件都可能成为上上品,开启了一片美术新天地,为中国画常常复制自己找到了一条背律。
于是,这个故事本身成了诗。
摘自舒乙《老舍与胡絜青》
图:1953年,老舍、胡絜青与齐白石在一起
齐白石 孤雁 1921年作 纸本水墨 12.3×37cm
齐白石 红衣牛背雨丝丝 1952年作 纸本设色 151.5×56.5cm
齐白石 雨后云烟 1928年作 纸本水墨 129×35cm
傅山 王维诗 纸本水墨 138.5×44.5cm
王云 秋树人物 纸本设色 77×35cm
我是学文学的,前半生教书。可是,从小就喜欢画画,练字,四十八岁起才正式拜师学画,可谓半路出家。
但我很幸运,我的写意老师是齐白石,我的工笔老师是于非闇,都是当代大师。我从他们那里不光学到了技法,还学到了当艺术家的道德规矩,可谓机遇难得。
我有一个好家庭,丈夫一辈子从事写作,虽然他自己的作画水平不及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却偏偏天生地有一双鉴赏家的眼力,评论起来头头是道,加上为人热情,喜好交结画家,家中常常画家如云, 墙上好画常换,满壁生辉;我们有一个小院子,种花养草是我们共同的爱好,极盛时栽培的独多菊花多达百盆,秋天经常举办家庭花展。我陶醉在百花丛中,它们都是我的天然老师,而家庭艺术沙隆式的漫谈常常使我处在创作的激情之中,可谓环境助我。
我爱观摩各派古画,我爱旅行,我爱写生,我爱走到哪儿写生到哪儿,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值得特别夸耀的地方,不,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由传统中走来,想在生活中找到新东西。想用新的方法去表现,去画,去画我自己的东西。我老老实实地画,我老老实实地写,我老老实实地作人。
摘自《胡絜青自述 》
图:胡絜青作画
于非闇 秋山红树图 74×40cm 绢本设色
谢稚柳 红山茶 纸本设色 57.5×48cm
傅抱石 水榭对弈 设色纸本镜心 39.5×44cm
陈半丁 群仙庆寿 1959年作 纸本设色 173×46cm
黄宾虹 山川烟霞 1952年作 纸本设色 88.5×31cm
林风眠 秋景 1961年作 纸本设色 67.5×66.5cm
老舍 行书 1964年作 纸本水墨 99.5×54.5cm
老舍题黄慎 孤崖清话图 25.5×41cm 纸本设色
老舍、胡絜青 书画合璧 纸本设色 26.5×37.5cm
只要有图画看,我总得去看看。因为我对于图画是半点不懂,所以我必须去看,表示我的腿并不外行,能走到会场里去。一到会场,我很会表演。先在签到簿上写上姓名,写得个儿不小,以便引起注意而或者能骗碗茶喝。要作品目录,先数作品的号码,再看标价若干,而且算清价格的总积: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发多大的财。我管这个叫作“艺术的经济”。然后我去看画。设若是中国画,我便靠近些看,细看笔道如何,题款如何,图章如何,裱的绫子厚薄如何。每看一项,或点点头,或摇摇首,好象要给画儿催眠似的。设若是西洋画,我便站得远些看,头部的运动很灵活,有时为看一处的光线,能把耳朵放在肩膀上,如小鸡蹭痒痒然。这看了一遍,已觉有点累得慌,就找个椅子坐下,眼睛还盯着一张画死看,不管画的好坏,而是因为它恰巧对着那把椅子。这样死盯,不久就招来许多人,都要看出这张图中的一点奥秘。如看不出,便转回头来看我,似欲领教者。我微笑不语,暂且不便泄露天机。如遇上熟人过来问,我才低声的说:“印象派,可还不到后期,至多也不过中期。”或是:“仿宋,还好;就是笔道笨些!”我低声的说,因为怕叫画家自己听见;他听不见呢,我得唬就唬,心中怪舒服的。
其实,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样不懂。我自己的绘画本事限于画“你是王八”的王八,与平面的小人。说什么我也画不上来个偏脸的人,或有四条腿的椅子。可是我不因此而小看自己;鉴别图画的好坏,不能专靠“像不像”;图画是艺术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为牛则牛,呼之为马则马;不管画的是什么,你总得“呼”它一下。这恐怕不单是我这样,有许多画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见一位画家在纸上涂了几个黑蛋,而标题曰“群雏”。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视为天才呢?那么,去看图画;看完还要说说,是当然的。说得对与不对,我既不负责任,你干吗多管闲事?这不是很逻辑的说法吗?
摘自老舍《观画记 》
图:1952年,老舍、胡絜青在院内菊花丛中

共五卷,260余幅画作。
第一卷《自作卷》:
二人的部分书画作品
第二卷《齐白石卷》:
老舍、胡絜青藏齐白石书画作品
第三卷《古代卷》:
涵盖自明代沈周起,
至清末民初和新中国成立初期的
吴昌硕、黄宾虹等名家作品
第四卷《近现代卷》:
郭沫若、林风眠、傅抱石等多位名家作品
第五卷《索引卷》:
总目、老舍的美术论述
老舍、胡絜青藏画遗失清单目录
胡絜青美术作品目录
北京出版集团公司 北京出版社
图文来源于网络,桑莲居整理汇编,转载请注明出处
投稿信箱:2251797470@qq.com
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