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泉州方言早在一千年的北宋初就已经和河南话不相通了。把泉州方言说是五代王审知入闽时带来的“河洛话”,不能令人信服。它应该是更早的晋、唐时人中原话的遗响。
——陈泗东
文/陈泗东
泉州方言是中原古音之遗响,论者无异言。但是,至少在五代或北宋初,泉州话和河南话已不能互通。试举例以证之:
泉州人刘昌言,举北宋太平兴国八年(932年)进士。《青箱杂记》说他“极有才思”,《泉州府志》卷五十四载:“太宗顾昌言曰,卿忠孝两全,东南一奇士也。”泉州今台魁巷古称“奇士”,即以昌言得名。(编者按:又说因该巷原有一座奇仕妈宫,别名奇仕巷。)
西街开元寺东边-台魁巷(奇仕巷)
刘的语音带有浓厚的泉州音。宋人著作《耆旧续闻》说:“刘昌言太宗时为起居郎,未几以谏议知密院。一日,上眷忽解,曰:刘某奏对皆南音,朕一字理会不得。”说明刘之所以不得宠,其原因是太宗皇帝听不懂他的泉州话。《泉州府志·刘昌言传》所述与此不同,说是“昌言骤用,不为时望所服。或短其闽音,太宗曰:‘朕能晓之’。”姑不论皇帝听懂与否,然大家都短其说话带泉州音,这两条史料的说法则一样。由此可知当时泉州话和中原话已存在重大差别了。
当宋太宗时,宰相们曾经研究过中国要以什么地方的话作为标准音。据宋人著作《谈撰》载:“寇莱公(寇准)与丁晋公(丁谓),同在政事堂。一日,论天下语音何处为正?莱公言西洛人得天下之中。丁曰:不然,四方皆有方言,惟读书人然后为正。”寇准主张把河南洛阳话定为标准音,丁谓别有见解,认为到处有方言,只要统一读书音的“文读”就可以了。古代士人不一定理解普通话的意义,但等到一举成名后被派到外地当官,所用的语言也就是平时熟悉的本地读书音,这是中国历史上在没有由中央规定标准音以推广普通话之前,赖以通用的“官话”——方言读书音。丁谓是苏州人,操吴语,未入相前曾到过泉州,写有“我今到此扰民切,只爱青青不爱红”(《咏刺桐》)。故此知道他对泉州话是不生疏的。
南宋泉州人林外,绍兴三十年(1160年)进士。同朝周密《齐东野语》记载林外伪作神仙在杭州做诗填词的一段故事:“尝为垂虹亭词,所谓‘飞梁遏水’者,倒题桥下,人传为吕翁作。高宗识之曰,此必闽人,不然何以锁字协老字。已而知其果外也。”按锁字属哿韵,老字属皓韵,诗词曲韵两不互通,《词林正韵》此二字分列两部,不相关,但泉州音至今仍然可通。宋高宗就抓住林外的这个闽音互通的岔子,判断是闽人所作。由此知南宋时闽音(以林外而言是泉州音)与中原之差别更大,连皇帝都能在协韵的作品上判断出闽音来了。
到了明朝,闽音和京音之差更大,甚至成为闽人不能当宰相的主因。《明史》卷二一七《李廷机传》载:“闽人入阁自杨荣(建瓯人)、陈山后,以语言难晓,垂二百年无人。廷机(泉州人)始与叶向高(福清人)并命。后周如磐、张瑞图(泉州人)、林钎(泉州人)、蒋德景(泉州人)、黄景昉(泉州人)复相继云。”历二百年因为话不好懂而使闽人不能入相,语言之隔阂可知。二百年后自李廷机开始,忽然有大量泉州人入阁拜相,我想其时泉州士人可能努力学习京音,才能冲破这一语言障碍。李廷机年青时就在北京多年,并考取顺天解元,他的京腔估计说得不错。
泉州鲤城区南门万寿路-李贽故居(陈敬聪摄)
还有一个泉州人李贽,自称温陵居士,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下半生全在外地度过。他到处讲学,听众很多。泉州人在外省讲学,当然不能说方言,估计李的“普通话”应该讲得不错。然而,这个学者却仍然流露出他的泉州音尾巴。他所著《续焚书》中,有一段解释他自己别号的话。他别号为“卓吾”,有时却写成“笃吾”。外省人分不清是一个名或两个名。他说“卓、笃,吾乡音一也。”这两字泉州人至今仍然读同音,而普通话却是明显的不同。
我认为,泉州方言早在一千年的北宋初就已经和河南话不相通了。把泉州方言说是五代王审知入闽时带来的“河洛话”,不能令人信服。它应该是更早的晋、唐时人中原话的遗响。
文章选自陈泗东《幸园笔耕录》,银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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