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汝奭先生,苏州人,1927年生于北京,国际知名的外贸与广告学专家,学贯中西,译著等身,兼擅诗词、古文、书法及鉴赏,与高二适、陆俨少、沈子丞等过往甚多。其父章佩乙,为民国时期著名收藏家。出版有《晚晴阁诗文集》、《续集》(小楷手书,宣纸影印)、《章汝奭书作集》等。其书画题跋、蝇头小楷,为艺坛一绝。
予年甫十六痛失母恃,十七负笈西蜀,二十岁辗转经川北剑阁返里。尝有诗作中有“叠嶂隐石径,曲水送萍踪”句,先君子见后谓予有诗才,孺子可教。后考进税专,旋在海关任职,曾作一绝句寄家尊请益,家尊对此颇重视,曾有长信复我,惜毁于“文革”动乱,然其内容仍约略记得,即:
一、古人立身行道,先有道德,然后文章,行有余力可以治文,然为文若不经世必涉浮华,尤以诗词为甚,宜深戒之,故数十年来,予虽积有诗作三数百首,亦向不敢轻作。1991年北京《诗刊》编委编有《中国当代百家旧体诗词选》在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也被选上且名字排在章士钊之上,嗣后我就自然更加慎重了。
二、古人作诗往往先得句,后命题,当然亦有多命题者,然过于黏著则如死蚕,过不著题,则如野马。
三、诗之意阔,词之言长。故诗应有寓大千世界于一粟之中之内涵,而词往往从一点引申开去,因此诗往往有言外之意,弦外之响,词又名长短句或诗余,有百多曲牌,各依曲牌定句之长短,且每句甚至每调都有平仄要求,词作既要合乎其韵律要求,又要和谐自然,自非易事。今人往往以为字数合乎曲牌要求即可,实属一知半解,譬如最常见的菩萨蛮,前两句是七句,全是平起仄收,然后是六句五言三转韵,最后一句甚至规定必须是仄平平仄平,由此可见其韵律要求之严(试举一例: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去声]。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四、诗人要能驾驭诗思驰骋,阴阳开合,放得开收得拢,如刘梦得《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战船从西蜀直下,金陵遂亡矣,此为放开:“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一下又回到西塞山,此为收得拢,诗人之诗思驰骋,由是可见。
我通过自己揣摸,逐渐体味了上述这些意思。我后来曾作过一首述怀绝句,请家尊批改,原作是这样写的:“拂曙闻鸡启砚铭,岂从蜗角务虚名,晓风过处惊时隙,愿著青袍老此生”,他复信对我倍加勉励,说我有诗人性格,随即把诗作了改动:“拂曙闻鸡剑不鸣(剑不鸣喻志不在功名),懒从蜗角务虚名(用懒字志存高远,蔑视虚名),晓风过处哀笳急([去声],我想了很久,才懂得这句是以实写虚,为叹息芸芸众生之意),转觉闲襟足此生(旨意高远,真是点睛之笔)。”我反复诵读之后,由衷感动,这就使我懂得寥寥二十八字,通首通透,句句关联,首性照应之要义,至于古往今来,意在言外之作,可说俯拾即是,如曾巩的名作《咏柳》:“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 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张舜民的〈纨扇〉:“纨扇本招风,曾将热时用。秋来挂壁上,却被风吹动。”讽喻之思昭然若揭,至于林景熙的“何人一纸防秋疏,却与山窗障北风”更是催人泪下的名句。
宋人往往以白描勾勒的笔法,深刻托出诗思,有人却说读宋诗味同嚼蜡,真是妄言。
写诗自然要托物寄兴,这是如何成诗的关键,要有景,有情有物,诗人既要有情,更有敏锐的触觉,生活的积累。
至于说到近体诗的韵律,前人多以佩文韵府作为规范,由于南北音韵的差别,这是必须要注意到的问题,比如入声,音长短促,有塞音韵尾,而北方普通话则无入声,弥值注意。一九七五年秦似曾编著《现代诗韵》小册,在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如果能两者参照,都能顾到,当能收工稳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