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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莲居|陈梦家:一个人的朝圣

发布日期:2016-05-20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4年第21期      作者:索马里       浏览次数:1932
核心提示:王世襄和陈梦家早在上世纪30年代即相识,当时新婚的陈梦家夫妇住在王世襄家的园子里。王世襄一直说陈梦家是自己明清家具收藏的启蒙者,王世襄说自己买的家具和陈梦家没法比,自己买的是边边角角,不成系列,陈梦家买家具是一堂一堂地凑,大到八仙桌画案,小到首饰盒笔筒一应俱全。

王世襄和陈梦家早在上世纪30年代即相识,当时新婚的陈梦家夫妇住在王世襄家的园子里。王世襄一直说陈梦家是自己明清家具收藏的启蒙者,王世襄说自己买的家具和陈梦家没法比,自己买的是边边角角,不成系列,陈梦家买家具是一堂一堂地凑,大到八仙桌画案,小到首饰盒笔筒一应俱全。

 

陈梦家

 

 

陈梦家:考古学家之陨

 

作者:索马里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4年第21期

注:本文为节选。

 

一个人的朝圣

 

  芝加哥大学访学一年期限结束后,陈梦家给他留在西南联大的旧友冯友兰去信,试图向清华大学申请一年的休假:“……今年哈佛燕京社赞助梦编制《全美中国青铜器》之计划,原以印刷需费甚巨,而收集材料有美国学术机关合作较为方便,故除由该社担任印刷外,仅略补助旅费及购取书籍之费,并不计薪水在此……梦之请求休假,系欲学校发给生活费用,俾得留美一年。在此期间,除收集材料外并加整理研究,明秋即可返校。以上经过尚祈先生转商一多先生,再向学校申请。”

 

  陈梦家向冯友兰设想了自己的计划:除了继续学习考古学,还将寻访全美40多家藏有中国青铜器的博物馆(和私人藏家),系统性编一册青铜器图录。写这封信前不久,他向芝加哥大学东方学院申请续聘一年的提议未被批准,而哈佛燕京学社只能承担他编制《全美中国青铜器》一书的印刷、旅费和书籍费用。

 

  据收藏家方继孝先生考证,在给冯友兰的正式信件里,陈梦家将“以上经过尚祈先生转商一多先生,再向学校申请”这句删去,而冯友兰和梅贻琦商谈的结果也并不尽如人意:陈梦家才成为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时期)国文系正教授一年,无法享受清华大学“宽松休假制度”。这也意味着,1945年7月到1946年7月,甚至是再往后的日子,他将陷入困窘。

 

  但34岁的陈梦家矢志要完成这项计划,他在学术上已经展现了充分的韧性,每次选定一个课题都会心无旁骛沉潜研究几年。他继续频繁地给友人写信获取帮助。在求助的名单里,有他还是新月派诗人时就认识的胡适,胡适为他寄来傅斯年等人在李庄编著的《六同别录》和“甲骨四堂”之一董作宾新出的《殷历谱》;当时驻英国的使节陈源帮助陈梦家解决了去英国的障碍;汉学家高本汉热心帮他联络了欧洲各大博物馆;时任北平图书馆馆长的袁同礼决定支持陈梦家的计划,“照片费用参考用书等可由北平馆担任,不必列入预算”,这解决了昂贵的拍摄、翻印费用——因为陈梦家当时需要拍摄B5大小的照片,而且按计划他将会拍摄上千张。

 

  抗战甫一胜利,朱自清即去信陈梦家,“解释有关教师休假、在美津贴数额和清华何时返回北平的问题”。信里还提到他的老师“闻一多先生已将胡须剃去。闻一多先生抗战爆发即开始蓄须,发誓不到抗战胜利之日绝不剃须”。

 

  此时陈梦家的学术旨趣开始和热心学运的恩师闻一多渐行渐远,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欧美的青铜器铭文和断代研究——在美国的第二年,他开始遍访美国藏有青铜器的人家、博物馆、古董商,然后回到芝加哥大学的办公室整理所收集到的资料,打出清样。多数私人收藏家都是富贵之家。“但他无所顾忌的,只要是有器家,他是必然要叩门的。他和所有藏家、古董商、博物馆几乎都有通信关系,并留有信件的存底。”赵萝蕤后来回忆说。陈梦家还用英文撰写了《中国铜器的艺术风格》等文章,并和芝加哥艺术馆的凯莱合编了《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

 

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

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

作者:(美)凯莱,陈梦家 著,田率 译

出版社:金城出版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韩巍说:“陈梦家去美国的前后,他的学术体系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他的特点之一就是系统化。比如研究甲骨文或者青铜器,有哪些重要的材料,以往的研究到了什么水平,有哪些问题现在要去推进。他的书等于是一个学术指南,比较符合西方考古学界的思维方式。”

 

  陈梦家研究计划得以顺利完成,还和文物商人卢芹斋(C.T.Loo)的鼎力帮助相关——此人生于浙江,曾跟随南浔张静江一家多年,后来去美国专门经营中国古物,他最为“恶名昭彰”的历史是将唐太宗陵寝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盗卖至美国。

 

  在卢芹斋位于纽约东五十七街的办公室里,陈梦家和他用浙江方言沟通甚欢。此后两年里,陈梦家从卢芹斋的通讯卡片中寻到所有私人收藏家的地址和所藏的铜器;由卢芹斋出售铜器的底本上寻到所有博物馆的收藏;卢的照相底片中也让他得到千数以上的铜器照片。

 

  在美国3年,陈梦家亲手测量、记录铭文的青铜器不下两千件。此前日本人梅原末治编写的《欧美蒐储支那古铜精华》全七册(1933~1935)也只辑录了250件青铜器。更重要的是,陈梦家显示出了自己在青铜器断代、分类、铭文研究上注重索引体系、同时与考古材料对照研究的特点,这和此前注重训诂考据题跋的金石学学问相比,具备了更宽阔的现代意识。

 

  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艺术史系教授、国际知名的东亚考古学家罗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对陈梦家在考古学界的地位很是推崇:“在哈佛的时候,我的老师张光直先生很欣赏陈先生的基本思路,他也一直引用《殷墟卜辞综述》,那是一本经典之作,我们大家都用的参考书……他作诗的经验影响了他对中国古代的思维方式,具有相当宏观的视角。”

 

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亲笔署名聘陈梦家为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的聘书。

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亲笔署名聘陈梦家为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的聘书。

 

  1946年夏天,去美国访学的冯友兰为陈梦家带去了梅贻琦新签署的聘书。次年8月,陈梦家从纽约飞往欧洲,临行之际他向卢芹斋告别,希望后者对自己回清华筹备博物馆有所帮助,后者也同意捐献几件铜器。陈一眼就选中了卢的收藏里那件编号a714的“命瓜壶”(后改名为嗣子壶,现为一级文物存放于国家博物馆),至于他如何打动老谋深算的卢芹斋今人很难得知。

 

  方继孝说:“他后来在信件里对赵萝蕤提到一些当时的细节,卢说自己对祖国有愧,不愿意见国人。陈梦家说你要取得人民、国民政府谅解,不让别人觉得你是坏人,就捐献一样东西给国家。”

 

陈梦家1947年力促卢芹斋向清华大学捐赠的洛阳金村出土战国嗣子壶。

陈梦家1947年力促卢芹斋向清华大学捐赠的洛阳金村出土战国嗣子壶。

 

胜因院12号

 

  在陈梦家回到清华大学时,清华中文系的氛围整体已经“左倾”。私底下,在陈梦家的眼里,除了朱自清还算是学问家外,李广田、吴晗等人的政治激情都盖过了他们的学术造诣。而冯友兰也要到1948年下半年才回国。这段时间,陈梦家的精神相对而言是比较寂寞的,他的性情依然对政治很冷淡,这在客观上迫使他将精力投向清华文物陈列室的筹备。

 

  在美国的时候,陈梦家就曾代替邓以蛰,和梁思成、冯友兰一道参加普林斯顿大学的“东方学术”会议,那次会议专门讨论了中国的铜器、绘画和建筑。陈梦家有感于“数年来古物流出甚巨,然国内的大学没有专业的美术系”,便向梅贻琦校长申请在清华成立一个文物陈列室,“要以中国美术作意历史的研究,偏重各种不同的美术品的时代上的发展以及地域上的特征”。1947年11月,清华大学决议“筹设文物陈列室以作大学文物馆的基础。第一步为利用校中购书特款,移作购买古物”。梅贻琦委任陈梦家为筹委会的主任。

 

  陈梦家带着这些专款,在北平物色各样古物。当时解放军已经从东北逼近北平,很多清朝和民国的遗老遗少都准备撤退,陈梦家趁机经常上袁世香(袁世凯妹妹)和其他大户人家的府上去购买私藏的古董。

 

1947年,陈梦家(左)、赵萝蕤夫妇与赵景德在美国合影

1947年,陈梦家(左)、赵萝蕤夫妇与赵景德在美国合影

 

  他的心还一直牵系着那件嗣子壶,因为卢芹斋迟迟未将嗣子壶递出关,陈梦家几次催赵萝蕤到卢吴公司当面去催卢芹斋。“嗣子壶的事情他曾在第一时间通报过梅贻琦,陈梦家此时应该感觉到压力,想将这件事情办成。”方继孝说。

 

  陈梦家对嗣子壶回归的执著,根植于他对古物应为国家持有保存的信仰。在考古学家看来,民间对古物的盗卖、流通和收藏,极大损害了文物的出土信息,这是科学考古所依赖的关键材料。50年代之后他一度在报刊上呼吁私人文物的捐赠,“以古物为货币之弊,尚不止于流散。作为与不当的修补皆因此而起,使古物本身价值大受损害”。他还天真地建议京城的古董商改行,从事“装饰品与手工艺品的出口以争取外汇,而保存没落中的手工艺”。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于芝加哥大学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于芝加哥大学

 

  陈梦家独自搬到清华大学分配给他的胜因院12号,那是一处屋内空空的两室一厅。邻居有金岳霖、陈寅恪、浦江清等人。这一时期,他得以一边为清华购置文物,一边为他和萝蕤的家逐步添置家具。据方继孝统计,在和赵萝蕤近20年的通信中,陈梦家有不下数百次提到购置古代家具的细节:

 

  “与吴(晗)、朱(自清)、潘(光旦)入城,先至西湖营买宫衣十余件。次至尊古斋同吃饭,买古物四千万。我自己买紫檀笔筒一个、小瓷碗四个。”(1948年2月3日)

 

  “今日一早入城,刘仁政在青年会门口等我,一同逛私宅、隆福寺、东四、天桥北大街等小市访硬木家具,奔走到晚,中间到振德兴看绣衣,甚可观。今日买到大明紫檀大琴桌(如画桌,而无屉,伍佰三十万),两半月形红木小圆矮桌(作咖啡桌用,伍拾伍万),长方小茶几(花梨木,二十伍万),长条琴桌板(需配两茶几作腿,板六十伍万)……琴桌、琴桌板均在小器作修理,两星期后一切由振德兴雇车运来。此外又订好紫檀的八仙桌和小琴桌各一,约需三百万,托一人去办,我星期四(后天)再入城与刘跑一跑,非常费劲,然亦有趣。各物若合美金非常便宜。”(1948年11月8日)

 

黄花梨高面盆架 陈梦家旧藏。

黄花梨高面盆架 陈梦家旧藏。

 

  方继孝回忆道,2005年左右,他拜访王世襄老人时,提起陈梦家的早逝,王世襄连声说了好几句“可惜”,一直说陈梦家是自己明清家具收藏的启蒙者。王世襄说自己买的家具和陈梦家的没法比,自己买的是边边角角,不成系列,陈梦家买家具是一堂一堂地凑,大到八仙桌画案,小到首饰盒笔筒一应俱全。

 

  王世襄和陈梦家早在30年代即相识,当时新婚的陈梦家夫妇住在王世襄家的园子里,王世襄彼时仍公子气盛,夜半会和友人牵几条狗去玉泉山捉獾,拂晓归来。

 

  在王世襄眼里,陈梦家无论是行事坐卧,还是抽烟喝茶,都非常气派——他一直抽锡纸包的大前门,永远喝龙井。每次走进古玩店,商人对他永远毕恭毕敬,当时还没有建立自身收藏体系的王世襄则往往备受冷落。陈梦家也能对每样古物的来龙去脉进行品评,也会将自己的好烟分给古董商。某些拼接的伪造家具,陈梦家也能一眼辨别出。此外,陈梦家也善绘画,三下两下就能描摹出一件器物应该的样子,告诉古董商某样东西为何属于清朝而非明朝。

 

  陈梦家所选择的家具字画往往都为清华同事所赞赏。故邓以蛰、梅贻琦等经常拜托陈梦家进城代购家具,据他的日记和信件显示,他为梅贻琦家里购置了一只吃饭用的红木方桌,梅贻琦很是满意。邓以蛰虽是美学大家,也羡慕陈梦家收藏的字画,曾将陈梦家的一幅字画借回家去挂,并将自己的一幅送到胜因院12号作为置换。在给赵萝蕤的信中,性情真挚率直的陈梦家还如是抱怨:“邓某所借字画,旁挂陈介祺字十分不称。邓的画太差,叫人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

 

黄花梨透空后背架格 陈梦家旧藏

黄花梨透空后背架格 陈梦家旧藏

 

  陈梦家逐渐在北京的古董商那里建立了别人难以企及的声誉,但古董文物商不断地向他兜售,他逐渐为之所苦,这些烦恼也会在信里如实转达给妻子:“连日为书商、古董儿子们包围,古董客常有欺骗不实之处,尤令人可恨,我已渐渐灰心……常念你快快回来。”“琉璃厂的古董鬼天天骑着自行车找我,我又买了小铜铃、商石盘残片一……舞俑5个、小盘和一组镜头,宋彩瓷等等,共费三四百万(合现在三四百块),未付清。”

 

  另一个烦恼是他在经济上的拮据,因为在收藏上往往一掷千金,他不时会向岳母、四妹夫刘仁政(著名商人,拥有振德兴商行)借款,后来很多时候都是发了薪水,第一时间要还清欠款。

 

  尽管如此,他从未停止照顾师友的困窘,虽然在信件里只是寥寥几笔:当时陈寅恪带着三个女儿住在胜因院,冬天也买不起棉鞋,陈梦家将陈寅恪喊到家里,说有一双棉鞋自己穿略小,让陈公试穿。那双鞋陈寅恪也偏大,但是穿着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连声说了几句舒服,“虽然鞋子偏大但也没说不要”。某日在路上遇到闻一多的遗孀诉说艰辛,他当即将刚领的一笔俸禄赠予她。

 

自从1998年上海博物馆成立明清家具专馆,囊括王世襄先生毕生所藏明式家具八十件,陈梦家先生遗物二十六件,以及原有馆藏家具,上海博物馆一跃成为国际上首屈一指的中国古典家具馆藏。其明清家具藏品数量之众,品级规格之高,更是无数古家具发烧友心中无可替代的圣地。

自从1998年上海博物馆成立明清家具专馆,囊括王世襄先生毕生所藏明式家具八十件,陈梦家先生遗物二十六件,以及原有馆藏家具,上海博物馆一跃成为国际上首屈一指的中国古典家具馆藏。

 

  他对家具的热爱伴随他直到生命终结。1956年,陈梦家用自己撰写《殷墟卜辞综述》的稿费购置了钱粮胡同的一处四合院,那原先是王世襄舅父的房产。陈梦家经常委托勤快敏捷的王世襄将自己购买的家具送去小器作抛光修理,再加上那几年的耳濡目染,王世襄也逐渐窥得古典家具的堂奥。在《明式家具珍赏》一书的序言里,他回顾自己和陈梦家的趣事:

 

  梦家此时已有鸿篇巨著问世,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买我买不起的家具。例如那对明紫檀直棂架格,在鲁班馆南口路东的家具店里摆了一两年,我去看过多次,力不能致,终为梦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样把大量精力倾注到学术研究中,经常骑辆破车,叩故家门,逛鬼市摊,不惜费工夫,所以能买到梦家未能见到的东西。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捐赠湖州市博物馆的明清古家具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捐赠湖州市博物馆的明清古家具

 

  方继孝还记得自己和王世襄讨论起有人断言陈梦家“小气”的评语,王先生正声说:“你也是搞收藏的,你吝啬吗?你买东西时不吝啬,真让你请人吃饭你吝啬吗?”意思是做收藏的人将大部分资财都放在收藏上了,自然在人情支出上有所迟疑。

 

  陈梦家给赵萝蕤的信件也佐证了当时的生活状态:有一天他的学生陈公柔登门拜访,过午还没有走,陈梦家身上并没有余钱,两人只好将前日冯友兰来吃饭时留下的剩饭热了热。

 

 

 

附:陈梦家《一朵野花》

写于1931年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春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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