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书林品藻录
王家葵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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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孝胥(1860-1938)
郑海藏是同光体闽派健将。陈石遗论诗,以海藏楼为清苍幽峭之代表。昔汪辟疆作《光宣诗坛点将录》以玉麒麟卢俊义拟之,有赞语云:“日暮途远终为虏,惜哉此子巧言语。”时议以为太苛,比九一八后,溥仪僭位满州,海藏作国务总理,“终为虏”三字遂成铁案。故抗战中辟疆作《光宣诗坛旁记》谈海藏条云:“殷顽犹可恕,托命外族不可恕。以诗论自是射雕手,然晚节不终,非惟不可与钤山堂(严嵩)并论,且下阮圆海(大铖)、马瑶草(士英)一等矣。”海藏附逆,为士林不耻,薄其人遂恶其书,旧时海上市招出其手者多易去,《辞源》首版由太夷署检,再版则用邹梦禅集石门颂字代替。直至晚近,梁披云《中国书法大辞典》、阮荣春《中华民国美术史》,于郑皆避而不谈。至于交通银行沿用郑海藏题字,至今未改,是真不可理解者。


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定本论郑海藏有云:“苏勘急功名而昧于去就。盖以自托殷顽,而不知受庇倭人,于清室为不忠,于民族为不孝。若就诗论诗,自是光宣朝作手。海藏一集,难可泯没。孔子不以人废言,兹仍旧录,而并为著论于此。”诚哉斯言。平心论之,海藏书才不在诗才之下,民国初年鬻字沪上,年入二万金,同时写手若沈寐叟、李梅庵、曾农髯辈,皆叹弗及。碑体字雄强易得而雅韵难求,海藏是由帖入碑者,楷隶相参,最称高论。沙孟海云:“郑太夷早年学颜苏,晚年始习六朝,其笔力极坚挺,有一种清刚之气。”又云:“最奇者,其作品既有精悍之色,又有松秀之趣,恰如其诗,于冲夷之中带有激宕之气。”正是不以人废言之论。
赞曰:
诗推幽峭,字尤苍浑。
师心法古,貌遗神存。
嗟尔相好,堕彼浊溷。
郑孝胥隶书引首
罗振玉(1866-1940)
罗雪堂与郑苏勘俱出仕伪满,士林不齿。溥仪口述自传,于雪堂丑化尤多,虽有长孙罗奉高作《永丰乡人行年录》竭力为乃祖辨诬,终不敌众口铄金。平心论之,罗、郑拥溥仪关外复辟,与汪兆铭之附逆僭位,性质实有不同,成败是非,尚有待董狐春秋之笔,非区区《品藻录》所能妄议者。雪堂一生以弘扬华夏文明为己任,董彦堂作《罗雪堂先生传略》谓雪堂贡献中国学术厥功有五:内阁大库明清史料之保存;甲骨文字之考订与传播;敦煌文卷之整理;汉晋木简之研究;古明器研究之倡导。此五项得其一者即足以名世,更何况兴农学,办教育,开启民智,谋利民生,清末救国强国,雪堂实导夫先路。至于寰宇贞石之著录,子史坟籍之校勘,书法篆刻诸游艺,皆其余事,而抗诸乾嘉老辈,雪堂亦无惭色。


罗振玉临虎符
雪堂幼喜弄翰,十六龄赴杭,手拓宋思陵书石经及天一阁阮摹石鼓,从此而后潜研金石,至老不倦,故书迹亦与年俱进。雪堂能作各体书,而从不以书家自命,恒谓“平生不欲以薄技娱人”。书作皆谨饬端整,自云“泽古深者书自工”,尤鄙时人务为跳荡丑怪,自诩高古之作。雪堂跋自临孔宙碑云:“古人作书无论何体,皆谨而不肆,法度端严,后人每以放逸自饰,此中不足也。卅年前亦自蹈此弊,今阅古既多,乃窥知此指。”其篆书功力最深,鼎彝石鼓汉金莫不研习,手自临摹。雪堂既为甲骨文研究开山之祖,摩挲既久,于殷人笔意体会渐深,尝集楹贴数百联,古意盎然。弟子商锡永评雪堂篆书有云:“罗师振玉峭拔遒劲,渊雅安详,如天马行空,寒谷傲梅,启小篆用笔之方,握甲骨金文不传之钥。”
赞曰:
贞心古松,其心无贰。
穷搜宋椠元刊,旁求卜书简志。
传古有功,文明不坠。
罗振玉四体书屏
周作人(1885-1967)
白香山曾经感叹:“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知堂为文细腻,为人低调,与乃兄鲁迅截然不同,其后兄弟相阋,同情知堂者不在少数。讵料卢沟桥事变后北大内迁,周知堂借口家累留平,举止令人费解。1939年元旦遇刺,遂彻底倒向侵略者,因果虽然未明,诸同情者则不免有佳人作贼之感叹。
周作人信札
周作人五十自寿诗
鲁迅与知堂受新文化影响,皆不太在意书法,言辞中涉及书艺,也以贬损为多。知堂曾引张在辛《隶法琐言》记郑谷口佚事云:“初拜郑先生,即命余执笔作字,才下得一画,即曰字岂可如此写,因自就坐,取笔搦管,作御敌之状,半日一画。每成一字,必气喘数刻。始知前辈成名,原非偶然。”复取同乡沈桐生事迹作为佐证,知堂云:“绍兴有沈桐生,在民国初年自称大书家,立大旆于门前,其写字时用力极大,每写一笔,辄呻呼以足顿地,当时传以为笑,以后始知亦有所本。”在北大同仁中,周知堂与沈尹默熟稔,苦雨斋额即由沈题写,而周回忆文字却极少提到沈之书法。见于《知堂回想录》,周知堂对刘申叔书法竭尽挖苦之能事。周以“可怕”形容申叔字迹,谓其与小儿描红相似,又不讲求笔顺,“只要方便有可以连接之处,就一直连起来,所以简直不成字样。”周知堂又复谦虚说:“当时北大文科教员里,以恶札而论,申叔要算第一,我就是第二名了。”又提到当年在江南水师学堂管轮班,自己写字成绩也居倒数第二,第一则是柯采卿。知堂感叹说:“倏忽五十年,第一名的人都已归了道山,到如今这榜首的光荣却不得不属于我一个人。”话虽如此,知堂与鲁迅书法气局最相近,都属于无法而有品者,非刘申叔、柯采卿所能望其项背。
赞曰:
标榜苦荼滋味,难拒严霜凛冽。
书有品,人无节。
袁克文(1890-1931)
袁寒云与张丛碧同厕民国四公子之列,张丛碧《续洪宪纪事诗补注》云:“公子齐名海上闻,辽东红豆两将军。中州更有双词客,粉墨登场号二云。”四公子者,袁寒云、张汉卿、张丛碧而外,第四人或说为红豆馆主溥侗、或谓卢永祥子小嘉、或谓张季直子孝若,此则专指溥西园。据诗后自注云:“前十年余居海甸,人亦指余曰:此四公子之一也。余登台演剧,以冻云楼主名,又有人谓为中州二云者。沽上词人王伯龙题余《丛碧词》云:洹上起寒云,词坛两俊人。”


袁克文日记
袁寒云能作各体书,小字尤佳妙,其丙寅、丁卯两年日记身后流散,为嘉兴刘少岩所得,遂谋影印。少岩述缘起云:“予与寒云无一面缘,然读其‘中天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句,未尝不惜其才而悲其遇。使项城帝制不为,寒云以贵公子尽其所学,必可名世,乃天不假年,复潦倒侘傺而没,所遗留者仅日记二册,文人蹇运,良可悲叹。”日记前有武昌刘禺生题诗四首,评论尤称得体。袁世凯殁后,由徐菊人主持拆分家产,寒云虽获多金,而数年挥霍,竟至囊橐萧然,于是鬻书画以自给,方大方等为之订润,有云:“寒云主人好古知书,深得三代汉魏之神髓。”寒云为项城次子,素与长兄克定不洽,几有煮豆燃箕之慨,人遂以陈思王拟之,故刘诗云:“世家兴废不需谈,落拓江湖是好男。秀写怀中怅触意,建安才子褚河南。”禺生留心洪宪史事,曾著《洪宪纪事诗》,寒云生前亦有《辛丙秘苑》、《新华私乘》诸作,不免为乃父曲为辩护,刘诗云“应知中岁多家难,记事曾无政一篇”,“风雨高楼皇二子,谁怜人物传陈留”,皆弦外有音者。
赞曰:
安居琼宇,窃比陈思。
揭密辛丙,难售其私。
洪宪波折小丑,共和断送大悲。
怜我华夏,风赤疮痍。
袁克文行书对联
郭沫若(1892-1978)
沈尹默赠郭鼎堂有句云:“郭公余事书千纸,虎卧龙腾自有神。意造妙参无法法,东坡元是解书人。”鼎堂有不世之才,学问多门,文学、历史、考古,见解宏深,比拟坡老尤有过之。至于人品清逸,鼎堂固难敌坡公万一,而书法不为碑帖成法所囿,自运杼轴,则差近之。鼎堂学书经历,于立群曾有记述:“早年曾学写颜字,能悬腕作大书,喜读孙过庭书谱及包世臣《艺舟双楫》,领悟运笔之法在于‘逆入平出,回锋转向’八字。中年研究甲骨文与金文,用功颇深,秦汉而后历代书法几乎无所不观,故其用笔不拘一格,唯能运用中锋,似为其特点。尝阅孙过庭书谱,至‘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句,自叹人已老而书不老,可为憾耳。”客观论之,鼎堂于书法实未下苦功,览遗墨中篆隶真书,则知所言未虚。可取者只在行草,行草亦不出二王法度,使转曲折,牵丝映带,悉以己意为之,雄奇恣肆,风樯阵马,虽径寸小字,有磅礴气势,放大至数尺,亦不见虚病之笔,今故宫博物院五字题额最是代表。晚来鼎堂学术人品颇受訾议,独少见有批评其书法者,此尤可见其成就之不可动摇。
郭沫若书胡笳十八拍
作《品藻录》郭鼎堂条,数易其稿皆不称意。古者论书人品第一,鼎堂早年才调高隽,曾竭一夜之力作长诗《凤凰涅磐》,至今脍炙人口。中年以后,性格大变。辩论兰亭,强词夺理;评价李杜,曲学阿世。至于焚书批孔之论,尤不见谅于士林。独可怪者,鼎堂文风、诗格,愈近晚年,愈趋卑下,尚符文如其人之论,而书法从少至老,居然无丝毫奴媚之态,此非我所能解释者,存此疑问,以俟高明。
赞曰:
识古文奇字,辨蝌蚪蟠螭。
陶铸万象,墨瀋淋漓。
才情高隽,不掩瑕疵。



王家葵 1966年8月生。字曼石,斋号玉吅,医学博士,成都中医药大学教授。担任中国药学会药学史本草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中药与临床》杂志副主编。
潜习书法篆刻多年,尤擅章草。近年在中国艺术史领域亦发表多部著作。《近代书林品藻录》(山东画报,2009) 《近代印坛点将录》( 山东画报,2008)《玉雪双清》(重庆出版社,2011)《石头的心事》(新星,2011)《唐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考鉴》(中华书局,2016)《玉吅读碑》(四川文艺,2016)。
主要学术著作:《陶弘景丛考》(齐鲁书社,2003)、《神农本草经研究》(北京科技,2001)、《真灵位业图校理》(中华书局,2013)《登真隐决辑校》(中华书局,2011)《救荒本草校释与研究》(中医古籍,2006)《中华医学文物图集》(四川人民,2001)《养性延命录校注》(中华书局,2014)等著作,论文若干。国家重点项目《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医学篇作者(科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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